駱以軍《明朝》小說選摘:所有人以為是救世英主的「小神」,卻讓整個系統關機

文:駱以軍

我們都叫他小神。駱軍

小神是明朝個可憐的孩子,他非常早慧,小說選摘多愁善感,所有神卻一開始我們認為他膽子小,人為讓整後來發現他只是救世機很嚴重的害羞。請注意,英主這裡說的個系「害羞」不是一種心理情感之描述,他是統關一種體質。或許可以擴大定義成「人群恐懼症」。駱軍在他四、明朝五歲時,小說選摘有一次我牽他走進我們上課的所有神卻地下大教堂,那會經過一片操場,人為讓整有一個橢圓形的救世機紅土跑道,中央的地區放了四對籃球架,一旁還有兩個排球場。那個時間,這片操場上當然全是穿著運動服,跑步、運球、喊叫、嘩笑的男孩女孩,那有點像海邊的潮浪,每一個區域內的人體運動皆不統一,聲音也遠遠近近交疊著。我們穿過這些正在上不同體育課的年輕男孩女孩,沒有任何人注意我們,但我發現小神低著頭走,滿臉羞紅,腳甚至變成內八字,像恨不得自己能無限縮小,縮小到所有人看不見他。

我對他說:「小神,沒有人在看我們啊。」

但若我這麼說時,他會非常憤怒,像是他正在一座萬人在觀眾席皆抬頭注視的高空走索表演,只有我大聲的喊了一句讓他非常丟醜的話。

另一次是我倆在電梯裡,週邊擠滿了穿著白色防塵袍的實驗室人員,也是沒有任何人注意他,他卻把頭埋在兩肩裡,天啊,他的身高才到這些大人的胯部,也就是說根本沒有人的視覺注意到電梯裡有這麼一位弟弟(ㄉˊㄧ)。但我在一旁,感覺到他害羞欲死,我的手肘甚至感受到他的臉頰傳來,像發高燒一樣的熱氣。

這樣的害羞體質,會讓他害怕出醜,所以總會在體制中努力當個好學生、乖孩子。但若是他的職位,是必須長時間暴露在像博物館那樣的挑高空間,而且大廳中站滿了人,我們很難想像那對他內心造成的折磨和摧毀。

後來—當然是很久很久以後了—我也非常後悔,當時是否不該挑選他當這個「訊息截斷中樞」?我和他母親討論過,但我們嗟嘆之餘,又一致同意,即使重來一次,換作任何人,也一定會挑選那個十歲的他,他太好、太乖了。

主要是後來他又跛腿。

沒有人知道他把自己關進那巨大獨居室,承受多大的身體痛楚。幾百年後人們挖開他的陵墓,發覺他的身體,左腿骨異常的短,像乾枯的鐵線蕨孢鬚,可能是位小兒麻痺症患者。

我們一般會非常懷念他在這個實驗室時間的最初十五個「明朝年」。那時他多麼英俊,臉如滿月,眼如漆星,儀態丰美。

小神恨不恨他的父親?我想即使是恨,也是一個孤兒的,帶著柔情和恐懼的空洞和怨怪。「父啊,你為何將我遺棄?」說實話,當初我們整個團體也無一人預料,他的父親那麼不堪用,運轉六年就爆掉。而小神剛接班,走進這間主控室時,才是個十歲小孩啊,他那像碗中盛入水銀丸,明亮靈慧的大眼睛,四面端詳他死去父親命人彩繪或雕刻在四壁、臥榻,各種交歡中的淫男浪女,女人最芙蓉般細灑暈紅的臉,藕尖白的細肩、長頸、乳房、曇花花瓣那樣簇亂的腿和手臂,花陰藤架、涼亭書齋,凌亂扔在地上如皺波的褪脫衣裙,則以金漆描出雲紋,再間以黛青、丹紅、石青、胭脂、孔雀藍、暗褐、齋色、月白、黃櫨、丁香……但主要還是那些浪淫交歡中的白色女體。

十歲的小神沒有什麼表示,也沒命人拆去他淫欲著魔而死的父親的這座寢宮(那整個空間似乎還充滿著他父親放縱的新鮮精液,以及那些作為性祭品的美人們淫水的腥臊氣味),只是令人將之封存。其實比起他祖父,他父親是好人啊。我們都懷念他。就是不知為什麼,後來會變成一個性愛成癮者,據說他死前一年,胯下那根肉棒,日夜像鐵槍挺著,沒有仆下過,等於說在大腦的興奮中樞,持續保持核爆強烈曝光的狀態,其實那應該像被鎖在火燄地獄裡一樣痛苦啊。

作為一個性成癮症而且最終死於食用春藥過度、停殮屍骸還要開玩笑那裡用絹綢覆蓋卻仍凸起之「訊息截斷中樞者」的兒子,又是那麼一個害羞敏感的少年,小神的底層人格之形成,應該有用最強大的防護軟體也偵測不到的,所謂「AI峽谷」,非常深邃的黑暗,只是我當時太自信了。


我想描述一下我們這顆星球,我猜想最初的設計者(我們可以以我們如今的樣貌和狀態,去往回推想,那位設計者原初所在的文明),並不是將這顆星球設計成如今這個模樣。後來有各種關於「開天闢地從無限遠的外太空飛行來此的『原始造物者』」腦中本來攜帶的建設藍圖,可能是怎樣的(也就是說,我們後來變成的「這樣」,是某種運算程序上的錯誤所造成),大致上幾種方向的主流假說:

一、鬼工象牙球式文明:就是這顆名為「明朝」的星球,以類似象牙球的多層環套模式,球面下再有球面,如此層層內建,一共十六層(恰好是「明朝」的十六位「訊息截斷中樞者」所控制的十六層球體地表),每一層有其布展延伸的宮闕、城市、山川、森林、河流、居民、軍隊、市集、文人、工匠。但這有些問題:有些「訊息截斷中樞者」的年祚過短,譬如惠帝朱允炆,他只有短短四年的程式時光,但按這個俄羅斯娃娃,哦不,多層象牙球模型的星球布置,他的地表該放在第二層,如此過少的訊息量填不滿那一層比除了最地表那層少,比其他十四層都大的球表面積啊。或像小神的父親在第十三層,但只有六年程式時光;小神的兒子小光在第十四層(相對比較小的球面積了),但是只有三個月程式時光。而第四層的小英,是被抓走,不存在了一陣子,又回來滅了繼位者,這在連續面的鬼工象牙球模型設計上,都容易造成訊息中樞的運算自我混亂。

二、這是一位天才物理學家霍金提出:「時間」的感覺,他透過一系列複雜而晦澀的數列運算,推測數百萬年前,「設計者」的貯放在「原始造物者」大腦中的創造論藍圖,有一種最重要的基本元,叫做「時間」。那和我們現在星球上所指稱的「時間」,是完全不同的形態。他是一種將「明朝」的第一位「訊息截斷中樞者」到最後一位「訊息截斷中樞者」全串連在同一條時間軸的連續流動。這造成所有學界的恐慌和攻擊:「那麼一來,這顆星球不是擠爆了?」但霍金指出,萬年前太空距離之外的那位「設計者」他們可能有一種造成時間流動如河流,岸邊林木生長又枯滅凋落的幻覺 ,某一個個體內稟在無法移交給另一個體的量子態,在一定公紀元的參照刻度,會自我消滅。這自我意識的消滅叫做「死亡」。

三、「沒有設計者」論:但很妙的是,人們是從「設計者」留下的:龐大資料庫博物館,考據出這個否證我們這星球的一切並沒有一個超出原初之外的「預先的藍圖」,這個概念,在設計者飛越百萬年到此之前的文明,有一個古典的說法叫:「無神論」。「沒有設計者」論的說法,比「時間感覺論」更讓一般學者覺得摸不著頭緒,無法理解其「沒有」,然後有一天,突然眼前這一切就都存在在這裡了。這個論點有一隻旁系,叫「演化論」,但後來被踢爆也是抄襲「設計者」留下的巨量資產中,遙遠那一端文明曾有的一個舊名詞。

我們這個星球,依經度分成十六個區,每個區集權中央有一位「訊息截斷中樞者」,第一區到第十六區分別稱為明太祖、明惠帝、明成祖、明仁宗、明宣宗、明英宗、明世宗、明穆宗、明神宗、明光宗、明熹宗、明思宗。這十六位「訊息截斷中樞者」挨臨著大部分有父子關係,但在各自的領土,他們各自獨立,運行著極繁複的境內各種事件、朝臣體系、軍隊、戰爭、城市、商業、農業、賦稅、牢獄與酷刑、特務、偵伺系統、貨幣、瓷器的製作、文學、戲曲、繪畫、哲學、音樂、山川河流、礦業、男女關係、從極精緻到一般粗陋的服飾、寺廟、各種造成繁複感受的飲食烹飪、酒的百科全書、妓院……。每個區運行如儀,最後這十六個區恰好繞行完我們整個星球一圈。第十六位「訊息截斷中樞者」(他的故事最恐怖淒涼)的隔鄰又接回第一位「訊息截斷中樞者」的領土。所以和「沒有設計者」論極端對立的另一派虛無主義假說,則提出「遊戲場論」(我們這顆星球是宇宙中的一個從入口開始參觀,一個區接一個區展覽完,恰好自轉一圈的一個遊樂園),或另一派提出「長卷論」(我們只是一幅宇宙中漂浮長卷繪圖,必須從第一區開始觀畫,在空間上慢慢延續到第二區,如此以降,第三區、第四區……一直到第十六區,各區其實是連續著的一個大歷史。)

這樣的說法,和「沒有設計者」論形成完全相反的極端,彷彿我們的存在,全只是那位最初的、孤獨的設計者打了一個哈欠,那麼浮光掠影的短暫之夢。我們的存在,就像設計者有點開玩笑的,小學生等級的科展作品。這當然引起眾怒,不,不是眾怒,而是眾人聽了這種冒犯的說法,內心產生一種陰鬱古怪的情感,所以當初提出「長卷論」或「遊戲場」論的人,完全不知其名,有耳語傳聞提出這假說之人,當即被掃毒軟體機器人「東廠」給清除了。

回到小神。後來各種不同的人都來向我告狀,「我活不下去了」「我受不了了,我再也受不了了。」「這操他媽的比瘋人院還可怕。」他們說。他們奇形怪狀,有額頭潰爛、一片深褐色血痂的囚犯,據說是因為整個系統停止運轉,關在獄中二十年,完全沒人審問,不知自己為何在此,將會如何?也有穿著破爛朝服,袖口全是黑糊糊鼻涕漬的官員;也有配刀已鏽爛、白髮蒼蒼、從破草鞋裂口伸出的腳趾,灰色指甲像藤蔓那樣卷曲的錦衣衛;有自稱是漕運官員的小老太婆,原來這職位是她丈夫,死在街上,但沒有任何人裡會接任者的任何手續和公文,只好她兒子暫代十年,後來兒子又死了,只好她老太太自己頂上這個位置;也有祭享太廟的一些老頭,其實他們算是小神的叔叔,但背著一些破爛瓷器、破爛編鐘琴磬、破爛神牌、破爛祭器,哭哭啼啼,七嘴八舌、口齒不清;各種文臣、武將、監生、衙役、小廝,亂糟糟的,全蓬頭垢面喊著:「讓我死了算了。」

主要是沒有人想到小神會玩這招:讓整個境內停止運轉,他自己跑去躲起來了。沒有人想得到,小時候長得那麼可愛,儀表堂堂的小神,他沒有他父親那性愛成癮症,更沒有他祖父那古怪、迷信道士、性虐待宮女、寵信奸臣嚴嵩、一種造成大系統腐敗的人格特質;更沒有他太祖父那個神經病,人格分裂、換裝癖、把美女圈養成動物園,在其內姦淫,養了一批狼虎宦官,又邪魔歪道……。總之,小神應該是所有人以為可以拯救「明朝」這整顆星球,不使之毀滅的那個救世英主啊。沒想到他是讓整個系統進入「關機」狀態,一種在這之前所有人無從想像的靜止。我心裡想:「為什麼他要把系統整個凍結呢?那是多深沉的恨意,不惜讓自己進入某種意義的死亡!造成牽一髮動全身整個體系所有網絡縛緊在他一人身上的空洞狀態。

我想到他十歲的模樣,那麼柔弱、可愛、對每件小事的對與錯,如此執著、認真,完全是個透明的孩子。有一次,他在主機正殿,群臣之上,宣讀〈我們這個星球該有的道德與秩序〉,讀錯了一個字的發音,我出聲糾正,他竟顫慄抖索,差點進入第一級系統自動關閉狀態。當時我亦心生警惕,是否他是個異常纖細的孩子,我不該過於嚴厲。但他的母親(她真是個偉大的女性)也對他期盼甚高,在他正式親政之前,對他的嚴詞厲色,遠超過我。有次小神被大監孫海帶出系統主控室,可能是一些隨機運算、形成瞬即消滅的妓院,被他母親知道了,那是要他跪了一晝夜反省罪過,甚至招我進後宮,討論將他自「訊息截斷中樞者」的位置刪除。

當然那只是他母親和我演的一齣戲,一切在最早都被「設計者」設定好了。我當然希望他成為這顆星球(嚴格來說只占了十六分之一)運轉長久的好中樞。但我如今難免也會懷疑,是否我希望小神更好,其實是違逆「設計者」最初的設定。我才是那個造成大運算悖離其矢量的威脅與變異?當然我無法預知之前以及之後。後來他進入這「中樞休眠」的幾十年,有一些受不了系統靜止、崩潰瘋狂的聰明人,越過邊境,逃亡到隔壁的「明光宗」之境,但一踩過邊境線,立刻蒸發,連粉塵都不見,徹底消失。我們是被設定好的存在,不能越過這個系統的界面。但你想到他十歲時,每見到我,那漆黑靈活的大眼睛,就充滿崇敬而畏怯,垂手恭立,稱我:「仲父。」我完全無法將那個完美的男孩,和這個讓體系全境陷入恐懼、空無的不可測中樞,聯結成同一個人。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明朝》,鏡文學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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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駱以軍

這是我的夢外之悲,或可稱之為:科幻版的《牡丹亭》。——駱以軍

比孤寂還空闊,比華麗還銀光燦爛;
比文明滅絕的哀嘆,還要急管繁絃亂煞流年……

  • 駱以軍首部跨次元對話長篇鉅作

小說家將時代全景注入AI機器人,於萬年後射出病闇之美:黨爭、青花瓷、牡丹亭、妓院、戲台、美婦、酒館……文士們攀上小說家記憶中永和巷弄長長的階梯,討論他早已核爆多次的心靈。那時,地球進入夢中之夢的延擱、打轉,如同長列火車車廂,而太陽系將被降維成畫。

當AI機器人踏上漂流之途,他乍然回頭,看見了——

「我們在明朝嗎?」

「不然呢?難道明朝已經被取代了嗎?」

「或者我們的『明朝』星球曾經有過一個造物者?」

我預計,當載著機器人的飛行器成功離開地球後的猛然一瞥,他將如劉慈欣所說,看到太陽系成為梵谷的〈星空〉,不過計程車司機告訴我並非如此。

「嚴格來說,我們都是一堆墨。」

司機是這麼說的。

當更高文明將投來「二向箔」使整個太陽系成為二次元,地球仍造不出足以載運人類逃脫的超遠距飛行器。於是各國成立了不同的實驗室,研發大數據AI機器人進行文化保存計畫。

機器人將如奧德賽,經歷上萬年、甚至數十萬年在無垠宇宙中的漂流,最後登陸某顆遙遠孤絕的行星。再以預存的大數據資料提煉這顆星球之金屬,開始複製與自己相同的機器人,重新啟動、覆蓋、繁殖那個曾經栩栩如生存在過,黑暗、變態、幻美,層層纏縛又渴望自由的文明——名為「明朝」之星球。

其中,位於「明朝」實驗室的我正將整個時代正作為全景檔案,輸入AI機器人——包括明朝皇帝的病態瘋狂一系遺傳,黨爭與閹宦等中國歷史中最黑暗的中樞,以在遙遠的未來再次提煉出青花瓷,重現《牡丹亭》、《金瓶梅》、《儒林外史》,或仇英、唐伯虎、文徵明這些天才藝術家的文明。那將是個《陶庵夢憶》、《板橋雜記》所描述的繁華如夢景象,餐館酒店、寺院、烹茶、織工、雕刻師、印書館、那樣一個凍結的時空。

而仇英、李贄、徐渭等人在小說家的聚會中與我同處一室。我們談論著錢謙益與柳如是那不可說、不可盡信的諜中諜情事,以及明朝星球上分屬釉上和釉下,彼此渲氳鬥彩的心靈祕境。

本書特色

  • 駱以軍重構維度、跨次元的小說對話
  • 用時間交錯的形式「以史為鏡」,呈現文明抽離時間後的樣貌
  • 從牡丹亭到奧德賽,橫跨文明、科技與藝術的幽黯展演
getImagePhoto Credit: 鏡文學

責任編輯:潘柏翰
核稿編輯:翁世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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