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賴於廷

妳過的此生是誰的人生呢？

她的名字裡有「雲」，代表著不安定的借過靈魂，不過送給我的隨風生牛皮色記事本，特地題上的飄遠字卻顯得老實端正，完全沒有「雲」一般的自由自在灑脫。

收下這份愛心的過的誰的人同時，順手拿起毛筆，此生妳的借過單名就被我揮灑出來。

我喜歡那樣寫字，隨風生沒有框架，飄遠帶著些許瀟灑。自由事實上，過的誰的人因為化學治療後導致皮膚變薄、此生指紋變淺，借過少了摩擦力，隨風生已經很難握筆，只好用相對容易的揮灑方式，也就寫出了無拘無束的感受！

愛心早餐到我家

記事本的封面，貼上日本旅行時隨手撿拾的楓葉，素雲用蝶古巴特膠那麼樣細細雕琢著葉落的方向。記得日前，她還特地打電話來問：「該怎麼把這本手作筆記收尾啊？」我笑笑地說：「無印良品的感覺，就用最原始的麻繩綁上去，就可以了呀！最單純的最美啦！」

「妳吃早餐了嗎？」有一天，約莫清晨7 點半，接到她的來電。

「還沒。」我躺在床上勉強應答。

「我在妳家樓下，我帶早餐給妳吃哦。」她說。

「在我家樓下？」我一時驚醒，差點沒翻下床。

公寓一樓大門是壞的，外人隨時可以上來，一大清早，沒有任何理由推託不在家。但沒事先約好，略有為難之感。

打開大門，進門是客。儘管禮貌輕柔地招呼，但臉色很難假裝。

打了招呼之後，她的視線落在牆面，定定地佇立在我家那一大片的照片牆，就像定格了幾分鐘，她仔細端詳了裡面的每一張照片，上頭有許多她認識的人，當然，裡面最多的是我。

「好羨慕妳呀，好希望能擁有一片屬於自己的照片牆。」她不斷讚嘆。

「哈！這有很難嗎？」同時為她沏上一壼舅舅種的茶。

「妳為什麼那麼勇敢？可以在一面牆全部貼滿照片呢？」

「妳覺得呢？」我問。

「我喜歡，真的很喜歡……。」她沒正面回話，卻持續說著。

一般人看到這面照片牆都會以為我自戀，然而事實很簡單。

第一張貼上的是2014 年，在中國醫藥大學做「生命教育分享」的講座文宣，個人很喜歡標題的「絕處逢生」四個大字，所以把它貼上油漆斑駁的角落。接下來，因為入選台灣癌症基金會的抗癌鬥士，那時集結心情故事，需要繳交許多個人照片，成書之後就寄還相片，突然覺得收進抽屜裡可能永不見天日，不如就把它貼上去啊！

於是，就擁有一面別人可以解讀成自戀的照片牆。

「我覺得這樣很好啊，每一天都可以看到不同時刻的自己。」我興高采烈地說，「妳的人生，何嘗不可呢？」心心念念著，希望有一天她也可以。

她淺淺的笑著。不言。

清晨喝茶，赤裸剖心

一起吃著燒餅，品著五舅舅在古坑山上親種的高山茶，香味絕妙，有種幸福的感覺。

我知道素雲這麼早來找我，絕對不只是吃早餐這麼單純而已。

品茶之後，她走到窗台，看到了迷迭香，她問：「可以讓我剪下幾支嗎？」我沒多說，拿起剪刀就剪了一把給她。

「做菜的時候煮雞肉，福哥喜歡加一點這個……。」她突然幽幽的說。福哥是她的先生，我們有過數面之緣。

「有需要的時候就來剪吧，不用客氣的，它會繼續長大。」

「謝謝……。」隱約傳來一陣氣音。

「免客氣！」我拍拍她的肩。

「如果沒有送給妳，我還是會把它截下來，紮成一個圓串，就像聖誕節的花圈一樣，掛在門口銅鈴上，我喜歡那樣的感覺。」打開大門展示給她看。

「難怪剛剛在門口就聞到了熟悉又陌生的香味。」她說。

「這不就是日常嗎？」我答。

「誰會像妳這樣浪漫啊……。」她調侃地說。

「就妳呀！別懷疑就是妳，素雲。」我答。

「這麼明顯嗎？可是我沒有妳這麼勇敢？」她的眼眶開始紅了。

「是不明顯啦，但是眼盲的都看得懂。沒有幾個人會以大提琴的音樂當作手機鈴聲，也不會有太多人跟妳一樣喜歡詩歌。」我慢慢地說。

「詩的浪漫，絕對無關閱讀，品的是風月。」她流下了眼淚。

「想說什麼嗎？」我問得很直接。

「我可以知道，最後會遇到什麼狀況嗎？我轉移了……轉到骨和肝！」她終於說出內心的擔憂，「妳陪伴那麼多姊妹，相信妳可以告訴我，應該準備些什麼？」

光線，在茶杯上慢慢游移，也不過才早晨8點多，在茶香陪伴的意境中，我們如此赤祼地剖心。

「妳可以接受我說到哪裡？」我問。

「一直到最後，全部都告訴我，拜託了。」她篤定地看著我。

「嗯，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妳想以怎麼樣的方式到達最後一哩路？有什麼想法呢？」我緩緩地說。

「想穿上我愛的衣服，我痛恨我的夫家，不想要跟他們的祖先牌位放在一起。我想要跟我的爸爸、媽媽，跟我從小長大的家一起入鏡拍照……。」

「非常好，那妳打算怎麼做呢？」

又是一陣安靜，彷彿聽得見秒針的移動。

我想要……，我都明瞭……

「我兒子的女朋友是位有品味的服裝設計師，我想，可以請她為我量身訂做一件喜歡的衣裳……。」

「我想要秋香綠色，我也想要帶一點中國風飾品……。」

那應該很柔美有氣質，非常好啊！我點頭示意。

「還有……，我想要先試妝，搭配我的秋香綠色，看看最後會是什麼樣貌？」她頭一歪，陷入想像中。

「這個沒問題，群組裡面有兩位和我很親近的美容師，可以協助幫忙。但妳真的做好準備了嗎？」我說。

「是。」

「不過，牌位是比較大的問題……。」她臉一沉。

「畢竟妳有婚姻，應該跟先生好好商量。」

「他絕對不會同意！」她些許憤怒地說著。

「那麼，若妳自己買好了塔位呢？」我回應，「麻煩妳不要給我答案，留在妳心中就好了！」

妳得自己選擇自己最後的安居之所，沒有人有權利介入，我也沒有想要承擔這樣的重量。

她突然娓娓道來，缺乏忠誠的婚姻，帶給她自卑與痛苦，一路到罹癌後……。

她提及《麥迪遜之橋》，女主角面臨車門開或不開，最後那個決定時刻的掙扎與辛苦，我也是女人，當然明白，遺憾沒有解藥。

在流淚、哭泣、微笑、狂笑的過程中，陽光悄悄離場，換成了月光，時鐘指向9點，整整10幾個鐘頭，除了早餐燒餅，只有女兒在中午為我們煮了幾顆水餃果腹。

我籠罩在姊妹這一頭的低風暴，屋裡另一頭，悄悄醞釀起另一場高壓。

不夠諒解的先生，瀕臨崩裂的家

女兒本來等著帶我出門，卻因走不了負氣呼呼。面對一直哭泣的姊妹，我背棄了與女兒極不容易的約定。

當素雲終於離開我家的時候，我才能好好和女兒解釋，情非得已，但下次一定留意。

環抱著志工服務熱忱的人，家人自然無可避免地受到牽連，但這些是有意義的事情，告訴自己勢必有所犧牲，既然要持續下去，就得取捨。

後來，素雲真的著手量製她的壽衣了，而且一次付清五位數的款項。

那麼細緻的領口及微寬版的袖，果真為她量身訂做，彷彿印上她的名字。

可以協助彩妝的美容師錦欣已經康復，隨時準備完成她的夢想。但是卻遲遲地沒有收到素雲後續的回應。

另一位美容師孟如，也是轉移的姊妹，她們曾約了第一次，後來也莫名其妙被放了鴿子，彷彿這個約會從來沒有出現過。

再度約了第二次，素雲依然爽約。

「她也許尚未做好準備吧！」孟如貼心的說。

那一晚，終於打來電話。

「哈─哈─哈──，我覺得好好笑喔！死都死了，顏色不知道是黑還是白，現在試妝，根本不會是死去時候的膚色啊！哈哈，突然覺得自己好好笑喔！」

電話那頭狂妄的笑著，跟那個有著古典氣質的她，截然反差。

我只是聆聽，沒有評斷，不帶任何情緒。

也許，她只是有點退卻了。因為莫名的害怕。

想回娘家拍照的這個夢想，我協助詢問了台灣癌症基金會的抗癌鬥士，一位很年輕的攝影師，這位抗癌鬥士願意以打工換宿的方式，前往美麗的花東，為她和她藍天白雲的故鄉、摯愛的父母，在家門口的石階上，留下美麗的痕跡。

只是她的身體狀態每況愈下，越來越疲累。於是她的兒子開始請假，帶著她漫遊台灣。

然而，她的先生福哥認為他們在散漫過日子，越來越不諒解，家裡看起來幸福和諧的表相，慢慢擋不住崩裂的速度……。

福哥在人前對她呵護備至的表現，讓她越來越痛苦。

「妳知道嗎？現在花的錢是娘家父親給我的，結果父親生病了，先生卻不讓我回去探望，他覺得父親是兄弟的責任，不准我回去耶！」她略微嘶吼著，雙眼都漲紅了。

為了維持先生的形象，她在外絕口不說他的是非，永遠氣質淺笑，是所有姊妹對她的印象。

「妳過的是誰的人生呢？」內心不捨的試問。我不想，也不需要戳破這顆粉紅氣球，就讓她維持她想要的尊嚴，這樣最好。

陪我去吃肯德基！

「陪我去吃肯德基好嗎？這一次我們不要吃素食。」最後一次來找我，看得出想要任性一次。

「好啊！那有什麼問題！」心想，可能是最後請求的小願望。

果真點了一大桶的炸雞，開始怒吃，「怒」是一個狂妄的形容詞，但形容她那時候的感覺，確實再真實不過。

一反常態地加了胡椒，想在原來就會辣的炸雞腿上，加上更濃烈的辣，連吃了兩塊之後，她勸說我再吃第二塊，但我沒有。

她笑了，吃得真爽快！

「真的不吃了喔？其他的，我會帶回去給福哥吃喔！」這樣有違常態，難得一見的豪邁，成了我們最後一次見面的記憶。

2016年3月，我去了一趟關島，才剛抵飯店，就有姊妹打電話來，告知她入住醫院的消息。

在關島用手機緊急聯絡專業護理人員前往協助，知道許多人陪在她身邊，心中異常平靜。

因為我知道，該說的，我們已經說完了，該做的，也已經盡可能完成了。

記得那年的生日，朋友為我特製了一個完全養生的蛋糕，當我唱生日快樂歌給自己的時刻，請女兒錄了一段影片，想把屬於我的祝福一併傳給妳――素雲。

「謝謝，我收到了……。」妳在電話那頭，微弱地說。

氣聲虛弱，就像站在懸崖邊緣，風呼呼地吹。

當我仰起頭看著藍天的時候，還是常常想起那朵漂泊的雲，想問：「此生，妳過的是誰的人生呢？」

此刻，終於可以像她的名字一樣，自在灑脫吧。

雲，隨風飄遠，自由了。

雨停了，我還在……

每個隱隱的疼痛，在每次深夜襲來，是折磨，也是蛻變。一個人的選擇，決定了他的方向。

告訴自己要勇敢，勇敢面對眼前的風雨，所以更要勇敢面對身體的烙痕。

因此，敢於追求，敢於說出自己的要與不要，為罹癌的姊妹們發聲、轉送資源，也為自己美麗，佈置照片牆，看見每一個階段呈現的自己，活出屬於自己的精彩人生。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此生借過：人間癌關行走，陪伴姊妹們重生的志工路》，博思智庫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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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賴於廷

疼惜每顆受傷的心，姊妹們陪伴的力量！
19年抗癌歷程，走過一樣的路，我懂你的苦

我以生病為師，每個傷痛都只是借過。
我們擁抱，然後放手，一路走向圓滿。

服務圓夢的過程，
我幫到的不只是別人，
也藉此彌補過往需要幫助的自己。

每段陪伴都是再一次學習，
希望更多受傷的心，可以感受到愛惜，得到力量！

本書想要和你分享

• 抗癌鬥士生命歷程，帶你找回生活的勇氣
• 癌關志工的服務現場，從自助到轉為助人
• 姐妹之間的陪伴心情，疼惜每顆受傷的心
• 轉化生命中的病苦死傷，每個人都是勇者
• 生命不會平白離去，活出意義，就是延續
• 人生只是借過，多些包容，就有更多溫度

Photo Credit: 博思智庫

責任編輯：潘柏翰
核稿編輯：翁世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