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蒙運動》導讀:啟蒙思想家的楷模是科學革命,試圖如牛頓發現萬有引力般發現社會的法則

文:孫隆基(美國斯坦福大學歷史學博士,啟蒙啟蒙國立中正大學退休教授)

導讀

英國史學家羅伊.波特(一九四六~二○○二)這部西方啟蒙運動史是運動引力一本簡易的入門讀物,它採主題化的導讀方式,簡單明瞭地闡述這個運動的思想試圖各個面向。它點出:啟蒙運動劃時代的楷模科學意義在破除基督教的懷罪的人間觀,把對命運的革命控制重新交回人的手裡,它用理性批判迷信、牛頓掃除了蒙昧,發現法則提出人可以憑新知改造一己命運的般發綱領,這個過程是現社無盡止的,因此人就有趨向完善的啟蒙啟蒙前景。換而言之,運動引力人類首次具有了進步觀。導讀

波特還告訴我們:現代的思想試圖社會學、經濟學、楷模科學心理學以及人類學皆源於啟蒙時代,它們的楷模是科學革命時代起飛的自然科學,啟蒙思想家試圖如牛頓發現萬有引力般發現社會的法則,其意向皆為掌控我們身在其中的這個世界,其前提是不再嚮往來世、少依賴上帝、多信任人自身,並將重心放到人對現世的利益與發展的追求上。因此,啟蒙時代也替世俗化的現代文明奠下基礎。

波特這部著作發表於一九九○年,不可免反映了一九八○年代以來解構主義的「去中心論」精神。它見於歷史教學領域,就是將「西方史」或「歐洲史」課程改裝為「世界史」,台灣很快也跟進(雖然與美國一般,因師資的缺乏,這個轉換頂多是「改裝」,落實有待時日)。反西方中心論之餘,就是反男性中心論,讓婦女這個性別不再隱身於歷史。待到處理「啟蒙運動」,就有些棘手,因為「啟蒙」一詞內建的定義就是由一群先知先覺者振聾發聵,去喚醒受惑於迷信與陋俗的群眾。

波特為了適應「去中心論」,在「上層啟蒙運動」(High Enlightenment)之外,另創「下層啟蒙運動」(Low Enlightenment)一詞,以顧及啟蒙運動與大眾文化互動這方面的研究。在我記憶裡的一九八○年代,華人知識分子仍大不乏人視「五四時代」為他們的精神故鄉,頗緬懷該年代知識分子一度是歷史的樞紐,有代入感焉。因此,西方史學界將視宇擴大無疑帶來了一股清新氣息。但High Enlightenment 的原義是「啟蒙運動盛期」,以別於早期和晚期。波特語帶雙關的移用卻使他無法在書中突顯「啟蒙運動盛期」,唯有將啟蒙時代作統整處理。

做為一本入門的導論,這本書傾向將啟蒙時代統整地陳述,交代歷史背景的篇幅本來就不充分,不宜苛責。而且,它成書於一九九○年,二○○一年再版,未能顧及二十一世紀學術的新動向。這裡尤指強納森.以色列(Jonathan Israel,一九四六~)的三部曲:二○○一年的八百一十頁的《激進的啟蒙運動》(Radical Enlightenment: Philosophy and the Making of Modernity, 1650-1750)、二○○六年九百八十三頁的《爭議中啟蒙運動》(Enlightenment Contested: Philosophy, Modernity, and the Emancipation of Man, 1670-1752)以及二○一三年的一○六六頁的《民主的啟蒙運動》(Democratic Enlightenment: Philosophy, Revolution, and Human Rights, 1750-1790)。相較波特是醫療史專家兼治啟蒙時代史,以色列已將啟蒙運動研究變成他的全部關注,而且有將它通盤重新詮釋的雄心。

以色列的切入點是「激進的啟蒙運動」。這個啟蒙運動的左翼,波特一書並沒有忽略,在第五章中曾引用早期的權威瑪格麗特雅各布(Margaret Jacob,一九四三~)的一部一九八一年的著作《激進的啟蒙運動》(The Radical Enlightenment: Pantheists, Freemasons and Republicans)。波特將它當作是啟蒙運動的傍流,而且影響只及啟蒙時代早期,他在第五章中說:「來自查爾斯二世和詹姆士二世治下英國的政治或宗教流亡分子,以及來自法國的胡格諾派難民(尤其是在一六八五年《南特敕令》遭到廢除之後),後來在荷蘭共和國加入了當地的激進分子、自由思想家、文人、出版商以及印刷商。這些人當時在烏特勒支、海牙或阿姆斯特丹尋求庇護,沉浸在一股詭譎難料的氣氛之中;他們還在當地創立了自己非正式的祕密組織、聚會所和社交圈,這些組織有時和共濟會頗為類似。

這些團體推崇兄弟情誼和自由這些帶有『共和國色彩』的美德,因為這些流亡分子別無選擇,必須以這種『共和制』的同志情誼作為他們的生活方式。這些由知識分子組成的小型共和國,不但譴責政治上的專制主義,也建立了自己對傳統宗教的批判論述,而這種批判特別以托蘭德(John Toland,一六七○~一七二二)的著作為基礎,主要建立在一種泛神論的信仰之上,相信應該由大自然取代上帝的位置;有些人甚至還在一些祕密流傳的手稿裡主張摩西、耶穌和穆罕默德都是騙子。托蘭德同樣也是流亡分子,他在政治上推崇共和國這種政體,哲學上則偏向唯物論,而他的著作,也清楚地反映出了他的這些偏好和激進觀點。」以及在第六章中說:「如前章所述,啟蒙運動的發源地其實並非法國。早在孟德斯鳩和伏爾泰這些啟蒙運動的大人物崛起之前,一場激進的知識分子運動便已開始在法國以外的地方出現,尤其是十七世紀期間的荷蘭共和國,以及一六八八年之後的英格蘭。因此,我們必須上溯這些法國啟蒙運動的源頭。」

以上就是波特一書中有關「激進的啟蒙運動」的全部交代。以色列提出了修正主義:激進的啟蒙運動固然一度支配啟蒙運動早期,在中期經歷了由伏爾泰等人引入的英國洛克-牛頓式溫和的啟蒙運動這段插曲後,激進的立場又捲土重來,成為「啟蒙運動盛期」(High Enlightenment)的主流。所謂「溫和的啟蒙運動」就是要求對君主制和教會予以改造,使它們更「合理」,並不主張推翻它們,尤關緊要的是用牛頓的物理神學(physico-theology)在舊神學已經不靈光的地方給上帝的存在提供簇新的論證。經以色列的研究,法國以及歐陸的「崇英」(Anglomania)思想是階段性現象並且是短暫的— 這點在波特對啟蒙時代統整的處理中並不顯著。

以色列認為啟蒙運動導致的現代世界是以民主和科學為主流,是「激進的啟蒙運動」的凱歌,因此「激進的啟蒙運動」本該是啟蒙時代的主流,溫和的啟蒙運動只有在中期稍占上風。波特卻沒有這般肯定,他在第六章中說:「由此,如果我們假定從那不勒斯到烏普薩拉、從伯明罕到聖彼得堡,全歐洲的思想家最關心的議題都和法國思想家一樣(比如對抗邪惡的天主教、『封建』特權、審查制度,或是在哲學上建立唯物論的需求),那麼我們所看到的啟蒙運動便會失真。事實上,我們會發現許多知識分子致力於解決的,都是自己身處的社會或地區裡的問題,還會在各自的文化價值觀之中發展出『啟蒙主義式』的解決方案。」

在評論法國的啟蒙運動本身時,波特甚至說「我們很難說法國的啟蒙運動直接導致了法國大革命的發生」。以色列是研究斯賓諾沙(Benedict de Spinoza,一六三二~一六七七)的學者,因此斯賓諾沙在他的啟蒙運動觀裡成為超級巨星,他的思想體系被視為激進啟蒙思想的母體。在激進思想支配早期啟蒙運動時,斯賓諾沙已經作古。啟蒙運動中期經歷了洛克-牛頓的思想支配後,激進思想死灰復燃,以色列認為是重拾斯賓諾沙主義的傳承。他引用了大量史料,指出後期激進派在遭論敵攻擊的時候,與前期的一般,多被戴上「斯賓諾沙主義者」的帽子,而伏爾泰在啟蒙運動中期之所以引介英國的洛克-牛頓式的啟蒙思想,也是為了防堵「斯賓諾沙主義」。也就是說,以色列首次點出了斯賓諾沙在啟蒙運動全程中的重要性,這是舊的啟蒙運動史中沒有的—波特也不例外。

但是,我不無懷疑:後期的「斯賓諾沙主義」帽子是否乃無神論與唯物論的別稱甚至代號,甚至是托蘭德版本的斯賓諾沙主義?斯賓諾沙本人倒認為他的哲學是泛神論,是將大自然等同上帝,而大自然則是照理性法則運作,因此這裡既然沒有與自然分離的人格神,也無需天啟、神話、奇蹟與教條,甚至不該有教會。他認為人按照自然法則就是一要生存、二要發展,而最順乎這個理性法則的政制則是平等的共和國,在這個政制底下反而容不得散布非理性的舊式宗教:失控的教會與失控的君權一般不足取,都該取締。斯賓諾沙這個等同上帝的大自然是和諧的、有秩序的、理性的。他的這個哲學體系仍有十七世紀唯理主義的味道,與啟蒙運動中後期機械唯物論和無神論的配套似乎有點不一樣,後一類自然主義立場雖然也談自然界的法則,卻是物質運動的物理法則。這是一個概念以及思想史的灰色地帶,有待進一步的澄清。

此外,波特在評論彼得.蓋伊(Peter Gay)在一九六六至一九六九年撰寫的奠基性的兩冊《啟蒙運動:一個詮釋》(The Enlightenment: An Interpretation)時,似乎並不贊同後者的「啟蒙運動只有一個」的說法,這一點尤見於第六章〈統一或多元?〉。然而,以色列卻回歸「只有一個啟蒙運動」的命題,認為在一個高度整合的啟蒙運動中進行著一場四角——牛頓派(Newtonians)、新笛卡爾派(Neo-Cartesians)、萊布尼茲-沃爾夫(Leibnitio-Wolfans)以及激進派(radicals)——的鬥爭。

波特則在他的「多元的」啟蒙運動的論述裡包含中歐的將官僚制度合理化、促進行政效率、適應時代地發展國家,卻並不以與國家和教會對抗定調的啟蒙運動,其主要代表是官房學(Kameralwissenschaft),在以色列的著作裡卻一字不提,因為它無法嵌入一個高度整合內含四種立場的啟蒙運動。這裡就存在另一個灰色地帶:官房學似乎源自法國路易十四時代的重商主義(mercantilism),其根源在啟蒙時代之前,但在中歐官房學卻流行至十九世紀,顯然吸收了啟蒙時代的理性主義精神。可以肯定的一點是:啟蒙運動的研究還未達成共識,類似羅伊.波特這樣的總結式的簡介有週期性地面世的必要。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啟蒙運動》,貓頭鷹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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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羅伊・波特(Roy Porter)
譯者:李易安

曾有個時代, 相信人可以用理性解決一切,
曾有一群人,相信人有無限進步的可能,
他們催生出現代社會的架構、思考方式與價值觀
我們稱之為啟蒙時代,又叫理性時代

《瘋狂簡史》作者羅伊・波特以綜觀視角
去除神話與偏見,帶你重新認識啟蒙運動

用理性解決所有問題
康德曾說:「啟蒙標誌人類終於成年。」十八世紀的啟蒙時代,曾有過無數啟發後世的重要思想家:捍衛自由的伏爾泰、信仰市場經濟的亞當斯密,因材施教的盧梭。受十七世紀科學革命影響,這些思想家以理性、科學為基礎,檢視當前體制現況。他們批判封建制度,提倡基本人權、民主政體,進而間接促成法國大革命與美國獨立。他們力推自由市場,更促使歐洲思想世俗化,終於脫離「基督教」的思維框架。

理性不總是美好
但十九世紀的知識分子卻有不同見解。他們認為啟蒙思想家其實迂腐又好高騖遠,缺乏實務經驗,許多倡議難以落實。只知道支持私有財產和個人利益,對資本社會中的不平等與壓迫視而不見。過於相信理性,對真偽對錯的絕對劃分,排除了多元價值觀,催生出殘酷、不近人情的社會政策,甚至導向極權政治與推動帝國主義。因此,後人將法國大革命中的血腥暴力歸咎於此,甚至認為影響納粹對猶太人的大屠殺。

我們是「啟蒙運動」的孩子
啟蒙運動雖然幫助人類從過去之中解放出來,卻也在過程中製造出了新的枷鎖。我們今日仍試著解決現代工業化都市的社會問題,而這種現代社會正是由啟蒙運動催生的。甚至我們在試圖解決問題的時候,採用的方法、價值觀、科學知識,都是啟蒙思想家創造出來的。說到底,我們終究都是啟蒙運動的孩子。

getImagePhoto Credit: 貓頭鷹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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