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塔耶《愛神之淚》:我好奇薩德伯爵會怎麼思想這張中國酷刑的照片

文:喬治 · 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

【III 作為結論】

1. 迷人的巴塔角色

在前兩章中,我想要帶出迷亂的耶愛(sans mesure)情色如何平順地邁入有意識的情色。

從戰爭中脫序的淚好暴力走向悲劇的再現,是奇薩否有一種衰退之感?

就人性來說,戰鬥自身能夠是德伯悲劇的趣味所在(intérêt)嗎?這問題終極上讓人折磨。

最初的爵會衝動是解除喜劇的趣味。

如果我們以計算來對抗恐懼,麼思以計算來對抗毫無節制的想這刑狂放脫序,一種降級之感就壓抑了我們。張中照片

然而,國酷就我們所知,巴塔這種可能性之豐美(richesse)並非一蹴可幾。耶愛就如復仇——總要沉得住氣才比較好——人類意識之豐美,淚好讓人目眩但又清明,奇薩要求著暴力要和緩,德伯激情要相對冷卻。只有在兩個階段中人類才會企及這種可能性。第一是在人類的狂放脫序狀態之中,但第二是在人的意識中。我們必須評估意識生成的同時,人類失去了什麼。但首先我們必須理解到人性在多大的界限中囚禁著我們,意識之清明意味著冷卻。與意識相連,我們衡量著無從避免的衰退……以下的原則正是如此:我們不能在人性與意識間做出區別……

沒有意識的就不是人。

我們必須為初始的必然性清出空間。我們不可能存在(être),我們不可能人性地活著(vivre humainement),除非通過時間的曲徑:時間之整體才構成且完整了人的生命。因為激情的暴力——意識在其源頭處是脆弱的;之後因為激情衰退了,意識就誕生了。我們不能鄙視暴力;我們也不能嘲笑它衰減了。

特定時序在其單一時刻裡能有意義嗎?毋庸指出:只有時序的接續才能讓意義顯現。一段時序只因與其他時序相連才有意義。在每時片刻,如果我們不將這些片段與其他片段連結,我們擁有的片段是被剝奪意義的。我們能如何談論這個完整的全體?

我現在所能做的是,為我已經提出過的那些再增添一個新的視角,如果可能的話,就是最後的視角。

這將會是跳入一個完整的整體,其統合也許終將會對我顯示……

這個運動的原則是清明意識的不可能性,清明意識只會意識到其當下(immédiat)經驗。

我想要反思詳述兩位非常當代的人物,我只透過照片得知了他們。這兩個人幾乎意識不到自己當下存在的片刻。第一位是巫毒教的獻祭者。第二位則是中國酷刑的犧牲者,很顯然,此酷刑唯一的下場就是死亡……

我為自己設定的遊戲是:當鏡頭將他們的影像固定在玻璃或者底片上時,用心去再現他們正活著的那個片刻。

2. 巫毒獻祭品

巫毒獻祭者所經歷的是一種狂喜。一種可比擬為醉酒的狂喜。殺鳥兒帶來的狂喜。懷著熱情觀看這些照片,就像是穿透一個與我們相距無比迢遠的世界,除了這些談論之外,我不會再為這些非常漂亮的照片補述什麼,這是當今最卓越及最著名的攝影師之一所拍攝的照片。

這是一個血祭的世界。

在時間的歷程中,血祭打開人們的眼界,讓人沉思超乎限度的現實,完全在日常之外的現實,宗教世界中它被賦予奇怪的名稱:神聖性(le sacré)。我們無法合理地定義這個字。但我們之中的某些人仍能想像(試著想像)神聖性意味著什麼。無疑地,此書的讀者在面對這些照片時,會試著將其中的意義與獻祭之血腥真實,動物之死在獻祭中的血腥真實,所呈現給他們的形象相連結。對此形象……也許在結合令人暈眩的恐怖與酒醉的困擾當中……,這突然臨到的死亡,死亡本身之實在,有了比生命更沉重的一份意義,更沉重……且更冰冷。

3. 中國酷刑

北京這位受刑者照片中的情景,毫無遮掩的影像,他在酷刑的過程中被拍攝多次,就我所知,這是我們所能接觸到、透過底片所能捕捉到最痛苦的影像。展示在此的酷刑是「凌遲」,專門對治最嚴重的罪行。其中一張照片翻攝收錄於杜馬(Georges Dumas)一九二三年的《心理學論文集》(Traité de psychologie)一書中。但杜馬將它誤植至更早的年代,並把它當作「毛髮悚立」(horripilation)的例子來談論:人受驚嚇時毛髮會直立!有人告訴我,為了把酷刑延長,會提供鴉片給這位被詛咒的人。杜馬強調了犧牲者表情上狂喜的樣貌。當然我要補充,無疑至少某方面與鴉片相關,他的表情中有一些無法否認之物,增添了此照片最痛苦處。

我在一九二五年就擁有了這些照片的其中一張。是法國精神分析先驅之一的伯瑞博士(Dr. Borel)持贈我的。這張照片在我的生命中有著決定性的角色。我從未停止執迷於這苦痛的影像,有時是狂喜,有時則無以承受。我好奇薩德伯爵會怎麼思想這張照片,薩德夢想著酷刑,他求之而不得,且從未親睹一件真正的酷刑。或某方面來說,這張影像是持續地顯現在他眼前的。但薩德會希冀於孤獨中見它,至少是在相對孤獨的時候,若不如此,狂喜及淫念慾樂就無法思議了。

在那之後,一九三八年,有一個朋友領我進入瑜伽的實踐。在該場合中,我察覺到,此影像的暴力之中有一種無限的逆轉能量。透過此暴力——甚至今日我還無法想像一個更瘋狂、更驚人的形式——我震驚地發現自己達致了狂喜之點。我的目的是要去描繪出在宗教狂喜與情色之間的一種根本連結——尤其是與施虐狂之連結。從最無法啟齒的到最為超昇的。這本書並不是從大多數人的有限經驗出發來書寫的。

我毫不懷疑。

乍然之間我見到,將我禁錮在痛苦裡——但同時又使我從中解脫的——是這完美對反的同一物,神聖狂喜與其對反的極度恐怖。

在我看來,這就是情色之歷史無可避免的結論。但我必須補充:受限於其自身的領域,情色論永遠不可能企及在宗教情色中所顯露的根本真實,即恐怖與宗教之同一。宗教作為整體是奠基於獻祭之上的。但只有無窮無盡地迂迴才能讓我們觸碰到那個片刻,在那裡,相反物似乎可見地結合了,在那裡,宗教恐怖於獻祭中開顯,且與情色的深淵相連結,達致了只有情色才能照亮的、最終的戰慄之淚。

617px-Lingchi_(cropped)Photo Credit: National Library of France Public Domain
(非本文中所述圖片)清末奴隸富珠哩,因謀反(殺害一名自己侍奉的蒙古王子)於1905年4月10日被處刑,「凌遲」於兩星期後被廢除。亦是少有有人拍下整個凌遲過程,而且較為清楚的一次。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愛神之淚:從洞穴壁畫、宗教場面到凌遲酷刑,法國情色論大師巴塔耶分析「極限、踰越」影像的顛峰之作》,麥田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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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喬治 · 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
譯者:吳懷晨

  • 法國一代極限、踰越哲學大師巴塔耶生平最後一本書,直指欲望本質的集大成精華力作
  • 詩人、浪行者、巴塔耶研究者吳懷晨翻譯、導讀
  • 全書搭配二十餘幅藝術圖像及珍貴凌遲影像
  • 麥田時代感書系成書十冊的里程碑標誌作品

「我想要描繪神聖狂喜與極度恐怖之根本同一 —— 唯有情色才能照亮的戰慄之淚。」

「宗教作為整體是奠基於獻祭之上的。但只有無窮無盡地迂迴才能讓我們觸碰到那個片刻,在那裡,相反物似乎可見地結合了,在那裡,宗教恐怖於獻祭中開顯,且與情色的深淵相連結,達致了只有情色才能照亮的、最終的戰慄之淚。」

本書為法國當代重量級思想家巴塔耶生前最後一本著作,全書透過傳統圖像呈現了「原始愛欲」與「情色影像」的歷史,藉原始石雕與洞穴畫、希臘羅馬瓶繪及文藝復興以來各大流派的畫作,回顧了史前時代至二十世紀的情色、極限圖像史。愛神(Eros)與眼淚同處於一種模糊性當中。書中更以哲學觀點重新詮釋中國的「凌遲」酷刑,點出「苦痛」與「狂喜」的極端糾纏狀態。而宗教儀式的犧牲形象與究極恐怖,遂成為聯繫欲望的深淵:一道戰慄的淚水。

巴塔耶的極限書寫片段

  • [史前人的情色「魔樣」]

單純的性行為與情色有別;前者屬於動物生命,而獨有人類生命展露了或能定義為「魔鬼」層面的活動,更適切之名曰情色。……老人類已知曉情色了。史前資料讓人咋舌:人類最早被畫在洞穴壁上的形象是陽具勃起的。這些人一點都不「魔」:無論如何,這就是當時史前的「魔樣」。

  • [拉斯科洞窟]

今日,一切攤在陽光下,再無任何疑惑。隨著地下洞窟日漸發掘,無盡的夜裡參訪者一位接一位,遊客愈來愈多:尤其被吸引到最是特別美麗、最豐碩的拉斯科洞穴。的確,在這洞穴最幽深的裂縫中,最深也最難以抵達處……裂縫底部,現今習稱的「地窖」 處是如此難以抵達,於此,我們撞上最驚詫與最奇譎的召喚。

  • [勃起的鳥頭人]

一個差不多死透的人,四肢橫躺,他面前有一隻巨大、不動的、帶威脅性的動物。動物是頭野牛,散發出的威脅比牠的死亡更加沉重:帶傷、肚破腸流、臟器外露。很明顯是那名橫躺者先以長矛殺死了牠……。但那傢伙又不太算是人,他頭是鳥首,前有鳥喙。這幀照片中還有一樁難以合理化的矛盾事:死者的性器正勃起。正為此事,這場景有了情色的特質……在這難以進入的裂縫中揭露了一個——晦澀的——卻被遺忘千年的劇碼:它重又浮現,但沒有脫離晦澀。它自我揭露,然而,又自我遮蔽。

  • [剖腹大笑]

所謂的對反尤是:
猿人的無尊嚴,牠不笑……
人的尊嚴,他倒是可以「剖腹」大笑……
感官的貪歡與大笑,都是悲劇的共謀——即死亡之基礎……
直立姿與連結著蹲姿的肛門口,既親密又對反……

  • [愛神的眼淚與做愛禁忌]

情色暗示總是有力量挑起嗤笑。尤其當我說到愛神的「眼淚」,我知道,自己也會忍不住笑出來……愛神仍是悲劇性的。……我們知道古人的愛神有其天真的一面:他有張小孩子的臉。但到了最後,愛情還能讓我們發笑,這種愛不是讓人更痛苦嗎?情色的基礎是性行為。現在,此行為遭到禁忌。這是令人無法想像的!做愛是「禁忌」!除非你偷偷地進行。但如果我們偷偷地進行,此禁忌便形變了,它以既淫穢又神性的光芒去照亮所禁之物:簡單地說,禁忌以一種宗教之光去照亮性行為。

  • [薩德]

終其一生,薩德從未停止執迷那極度恐怖之物,不論那究竟是什麼——他著作裡的駭人故事由此而來——「薩德能笑啊」。……薩德被囚禁了三十年,無數夢魘的孤獨伴隨他:充斥淒厲尖叫與染血之屍的夢魘。薩德殘度餘生,靠想像難以忍受之物來殘度己命。惴惴不安有如一場爆炸將其撕碎,且讓他窒息死亡……

  • [戰爭與勞動]

戰爭日益殘酷、紀律窒息,就減少了惡名昭彰的發洩及暢快的成分,這些都是勝利者在過去戰爭中所享受的。相反地,增添在大屠殺之上的,是陳腐的恐怖,集中營中滅頂的恐怖。蓄意的恐怖採取壓抑之義:我們這個世紀的戰爭是機械之戰,戰爭已變得老態龍鍾。世界終於讓位給理性。甚至在戰爭中,勞動成為了原則,勞動成為了根本法則。

  • [凌遲]

展示在此的酷刑是「凌遲」,專門對治最嚴重的罪行。……有人告訴我,為了把酷刑延長,會提供鴉片給這位被詛咒的人。杜馬強調了犧牲者表情上狂喜的樣貌。……這張照片在我的生命中有著決定性的角色。我從未停止執迷於這苦痛的影像,有時是狂喜,有時則無以承受。

getImagePhoto Credit: 麥田出版

責任編輯:翁世航
核稿編輯:丁肇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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