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城市國家到中華》:「華夏」源流,夏商周三代與三晉

文:平勢隆郎

「華夏」源流與夏商周三代
韓的從城神話 文化圈中的夏商周三代

戰國時代的中原至山西地區有著三個國家,分別為韓、市國趙、中華周代魏。華夏這三個國家都是源流與晉分裂自春秋時代的晉,在戰國時代各自擴張領土,夏商於該文化圈一帶形成三國鼎立的從城狀態。

春秋時代的市國晉是位於山西汾水流域的大國,其勢力延伸至河南大國周的中華周代附近。戰國時代的華夏韓國領土正是環繞著周。

中原是源流與晉自新石器時代便發展出共同文化的地區。在這個文化圈之中,夏商有著夏朝傳統、從城殷商朝傳統,市國以及來自鄰近的中華周代陝西地區的周朝傳統。韓、趙、魏這三個國家,各自想要在歷史上與這些傳統扯上關係。

這就跟漢代的史書努力想要讓漢與「天下的朝代」夏、殷商、周扯上關係,是一樣的道理。以新石器時代成立的文化圈為疆域基礎的戰國時代諸國,致力於謀求文化圈內的歷史傳承地位;疆土廣及天下的漢朝,同樣致力於謀求疆土廣及天下的諸前朝的歷史傳承地位。

WUU-商務-02殷商春秋戰國-地圖繪製-final_map6-p94Photo Credit: 臺灣商務印書館提供
夏商周三代與三晉
三晉(韓、趙、魏)是由春秋時代的晉國分裂而成。圖中國境線參考譚其驤主編《中國歷史地圖集》第一冊,為西元前三五○年左右的局勢。三晉以春秋時代晉國的勢力範圍為特別地區,各自為此地區內夏、殷商、周的歷史定位做出解釋。

相信許多讀者都閱讀過現代文版本的《史記》。因為《史記》是本歷史書,所以理所當然地認為其內容都是史實。沒錯,《史記》中確實記載著許多「史實」,然而這些史實都經過層層包裝,其內容與戰國時代的史書記載可說截然不同。

筆者在此想談點或許有些岔題的事。日本有一本名為《古事記》的書,還有一本名為《日本書紀》的書。前者收錄了神話傳說,後者雖為史書體裁,但同樣介紹了日本自神代以來的各種神祇。由於這兩本書都誕生於日本的律令時代,相當於城市國家的諸「國」所信仰的神祇,都經過改頭換面,被編入了這兩本書之中。這些神祇原本都只是專屬於諸「國」的守護之神。

同樣的情況,也發生在中國。名為《山海經》的古籍之中,記載著各種模樣古怪的神祇,存在於各處的山中。這本古籍誕生於戰國時代。這些神祇所守護的,是那些自新石器時代就誕生於該神祇所在地區的城市國家。

到了戰國時代,文書行政制度將各都市緊密地連接在一起,於是跟著出現了統管各都市神祇的中央之神。倘若以中央之神為主軸寫出一本關於各種神祇的書,想必會跟《古事記》大同小異。戰國時代每個領土國家的面積都相當於日本或韓國,就算排除戰爭時向外延伸的輸送路線,也還有日本的一半。這些領土國家都創造出了專屬於自己的神話。

戰國時代的古籍有些在領土國家遭消滅時佚失,有些遭秦始皇焚毀,有些在項羽滅秦時付之一炬。各種歷史事件,讓殘存的古籍相當有限。就連類似《古事記》的神話,也變得殘缺不全。但是只要細心蒐集,還是可以在各種古籍上發現其蹤跡。

例如在《左傳》中,就記載著韓的神話。

韓統治三晉之地的正當性

在意圖將「天下」概念納入書中的漢代,《左傳》被當成了《春秋》的「傳」。所謂的《春秋》,原本是戰國時代齊國的編年體史書。其內容以魯國、齊國的紀錄為主,並加入了其他小國的紀錄。剛成書不久,便有人說此書是孔子受齊國田氏的委託而作。為了加以解釋,因而出現了輔助性的書籍《公羊傳》。由於《春秋》的內文太簡單扼要,後人難以依自己的意思穿鑿附會,而且寫得太精簡,反而不易讀懂。因此要動手腳,只好挑輔助性書籍下手,而非《春秋》本身。而且到了漢代之後,製作《春秋》的兩個主要人物「齊國田氏」與「孔子」之中,齊國田氏的部分逐漸遭到忽視,大家只認為《春秋》是孔子所作。這樣的概念,代代傳承了下去。原本孔子在戰國時代只是齊國等少數國家眼中的賢人,其他國家則對孔子有褒有貶。但是到了漢代,孔子卻成了澤被天下的偉大聖賢。

在戰國時代,齊國的做法引起了韓國的不滿。為了對抗齊國「《春秋》配《公羊傳》」的策略,並且順便強調韓國的正統性,於是韓國也寫出了一本典籍,那就是《左傳》。但是到了漢代,知識分子不斷在《左傳》內加入新的解釋,將證明韓國正統性的部分加以模糊化。在這過程中,《左傳》逐漸被當成了《春秋》的「傳」。所謂的「傳」,指的是專門為了註解艱深經典內容而寫出的文章。

《公羊傳》強調齊國田氏的正統性,而《左傳》則另執一詞,改為強調韓氏的正統性。這種強調韓氏正統性的相關話題,在《左傳》之中比比皆是。這些都是「被刻意寫入書中」的「史實」。以下所要介紹的韓國神話,正是其中一例(請注意,只是眾多例子之一而已)。

韓氏在春秋時代原本是山西大國晉的國君族人。正如同前文的描述,韓氏試圖抬高晉的地位,藉由說明自神話傳說時代以來的淵源,強調其統治三晉之地的正當性。而這些內容都記載在《左傳》之中。首先必須介紹的,是「昭公元年」的一段紀錄。

《左傳》的做法是針對《春秋》中的瑣碎年代紀錄,進一步具體描述其來龍去脈。在其敘述之中,引用了許多在當時四處流傳的傳說故事。以下節錄的就是傳說故事的部分。

實沈與大夏、臺駘與汾水

在《左傳》「昭公元年」的一節之中,提及晉侯生了病,並論述其理由。

晉侯有疾,鄭伯使公孫僑如晉聘,且問疾,叔向問焉,曰,寡君之疾病,卜人曰,實沈臺駘為祟,史莫之知,敢問此何神也。

現代文:晉侯生了病,鄭伯派遣公孫僑到晉探視。叔向問:「寡君生的病已命人占卜過,說是實沈、臺駘作祟,但史官(負責文字紀錄的祭祀官)之中沒有人知道具體理由。請問那到底是什麼樣的神祇?」

接著是鄭的子產(公孫僑)回答,古代聖人高辛氏(帝嚳)的兒子閼伯遷居商丘(戰國時代宋國首都),因此殷商之人以心宿(天蠍座的一部分)為自己的星宿。

子產曰,昔高辛氏有二子,伯曰閼伯,季曰實沈,居于曠林,不相能也,日尋干戈,以相征討,后帝不臧,遷閼伯于商丘,主辰,商人是因,故辰為商星。

現代文:子產的回答是這樣的。從前高辛氏有兩個孩子,哥哥叫閼伯,弟弟叫實沈,居住在曠林(詳細地理位置不明)。兄弟感情不睦,終於拿起武器互相征討。后帝認為不妥,於是命令閼伯遷居至商丘,掌管作為辰(天象基準)的心宿。因為這個緣故,商(殷商)人將心宿當成了商星。

接著高辛氏的另一個孩子,也就是與閼伯不睦的弟弟實沈,也被命令遷居至大夏(此文中未明示其具體位置),以參宿(獵戶座的一部分)為主星。文中接著又敘述,周朝初期的唐叔虞獲得了唐(春秋時代晉國首都),自然而然地將參宿當成了自己的星宿。

遷實沈于大夏,主參。
唐人是因,以服事夏商,其季世曰唐叔虞。
當武王邑姜,方震大叔,夢帝謂已,余命而子曰虞,將與之唐,屬諸參而蕃育其子孫,及生有文在其手,曰虞,遂以命之,及成王滅唐而封大叔焉,故參為晉星,由是觀之,則實沈,參神也。

現代文:另一方面,命令實沈遷居至大夏,掌管參宿。
唐的人侍奉夏、殷商兩朝,最後進入了唐叔虞的時代。
周武王之后邑姜懷了大叔(唐叔虞)的時候,夢見祖帝站在枕邊,下令將生下的孩子取名為虞,賜予唐的土地,在各地歸屬的眾星宿之中,使他歸屬於參宿並讓他繁衍後代。大叔一生下來,手上果然寫著「虞」字,於是便以此為他的名字。周成王滅了唐國後,就將這塊土地封給大叔。因此參宿就成了大叔統治之國「晉」的星宿。如此說下來,實沈是參宿之神。

文章中子產接著提到聖人金天氏(少昊)的子孫臺駘治汾水及洮水有功,周的后稷於是將汾水流域封給他,並由沈、姒、蓐、黃等諸國守護其祭祀。

昔金天氏有裔子曰昧,為玄冥師,生允格、臺駘,臺駘能業其官,宣汾洮,障大澤,以處大原,帝用嘉之,封諸汾川,沈、姒、蓐、黃,實守其祀。今晉主汾而滅之矣,由是觀之,則臺駘,汾神也。

現代文:從前金天氏有個後代稱作昧,身分是玄冥(水官)之長,他有兩個孩子,名為允格、臺駘。臺駘任官頗有建樹,疏通了汾水及洮水,堰止了大澤,居住在大原(高平)之地。祖帝為了嘉獎臺駘,將汾川流域封給他,並命令沈、姒、蓐、黃等諸國守護其祭祀。現在汾水流域由晉統治,臺駘的勢力早就被消滅了。如此說下來,臺駘是汾水之神。

文章中接著指出,晉侯的疾病與實沈、臺駘毫無關聯。

抑此二者,不及君身,山川之神,則水旱癘疫之災,於是乎禜之,日月星辰之神,則雪霜風雨之不時,於是乎禜之,若君身,則亦出入飲食哀樂之事也,山川星辰之神,又何為焉,僑聞之,君子有四時,朝以聽政,晝以訪問,夕以脩令,夜以安身,於是乎節宣其氣,勿使有所壅閉湫底,以露其體,茲心不爽,而昏亂百度,今無乃壹之,則生疾矣,僑又聞之,內官不及同姓,其生不殖,美先盡矣,則相生疾,君子是以惡之,故志曰,買妾不知其姓,則卜之。違此二者,古之所慎也,男女辨姓,禮之大司也,今君內實有四姬焉,其無乃是也乎,若由是二者,弗可為也已,四姬有省,猶可無則,必生疾矣。

現代文:事實上這兩者(參宿之神實沈與汾水之神臺駘)都與國君的疾病無關。臺駘這種山川之神,是在發生洪水、旱災、傳染病的時候祭祀;實沈這種日月星辰之神,則是在發生氣候異常的霜雪或風雨災害時祭祀。像國君這樣的疾病,乃是起因於氣的出入、飲食及喜怒哀樂,與山川、星辰之神毫無關聯。我(子產)聽說君子有四時,清晨應聽政,中午應拜訪,傍晚應下政令,晚上應安靜休息。節制並調整氣的狀態,不讓氣混濁,流露至體外。一旦內心淤塞,百事就會昏亂。如今國君把全部的氣都集中在一起,所以才會生病。我又聽說,女官應該避免同姓,否則子孫不會繁榮。如果把心思都放在美女上,當然就會生病。正因為如此,君子非常厭惡娶同姓的女子。因此古書上說,納妾時如果不知其姓,就應該事先占卜。一來晝夜作息不亂,二來不娶同姓,古人都不敢違背這兩個規矩。不論男女都要注重姓,這是相當重要的禮儀。今天國君身邊有四名姬姓的妾,這實在不是一件好事。只要不遵守剛剛說的兩個規矩,就無法將病治好。若不讓這四名妾離開,一定會久病纏身。

韓的神話背後隱含的意義

《左傳》中提到的典故多成立於戰國時代。戰國時代的人相當注重天上繁星中一些特別閃亮的星宿,進而建立起了一套星宿與土地的關係。地上的每塊土地,都歸屬於天上的某星宿。在種種星宿之中,心宿(天蠍座的一部分)及參宿(獵戶座的一部分)都可作為天象基準。每個星宿都相當於天空的一小部分,因此要將土地與星宿搭配,意味著土地也必須進行相同的分割。

也正因為如此,殷商所歸屬的星宿與夏所歸屬的星宿不同,正暗示著這兩股勢力在地面上的支配區域不同。

WUU-商務-02殷商春秋戰國-地圖繪製-final_map7-p100Photo Credit: 臺灣商務印書館
西元前三五○年左右的冬至凌晨前的天空
接近西方地平線的位置可看見 參宿(獵戶座的一部分,夏的星宿),接近東方地平線的位置可看見心宿(天蠍座的一部分,殷商的星宿)。北斗則位於天頂。這三者都被當時的人認為是天象的基準(大辰)。

以天蠍座及獵戶座的相對位置來看,前者出現在東方的時候,後者已經即將沉入西方的地平線了。當時的星座位置與現在略有不同,看見兩者同時出現在天上的時間較長。尤其是冬至前後的天亮前的天空,正是這樣的相對關係。心宿位於東方,參宿位於西方,隨著黎明的到來,心宿會上升,參宿會下降。自東方上升的心宿是殷商的歸屬星宿,自西方下墜的參宿則是夏的歸屬星宿,這樣的現象也暗示著殷商消滅了夏。

在殷商、夏的星宿之中,連結汾水上游的唐與夏朝古都大夏的參宿成了晉的歸屬星宿,而此星宿接著又由韓氏繼承。

這意味著夏朝故地原本就是由晉代代傳承,如今韓氏當然擁有統治的正當性。此處所說的夏朝故地,指的是有著晉的治水傳說的汾水一帶。不過雖然《左傳》上如此記載,但這只是韓人的認定。

相關書摘 ▶《從城市國家到中華》:生活於城市國家時代的孔子,與各國的豪族大夫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從城市國家到中華:殷商與春秋戰國時代》,臺灣商務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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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平勢隆郎
譯者:李彥樺

過去史書所推崇夏商周的天下太平,
歸因於明君治理得當可能過當,
也許只是因為缺乏紀錄。

「史實」底下有著什麼樣的史實?只重「史實」而疏於分析,
那麼「史實擁有神聖地位」也是一種刻板印象!

在我們刻板印象中,到戰國時代為止的部分多半來自於《史記》及東漢之後的經典注釋。「史實」都寫在典籍上,要找出這些「史實」相當簡單,但要確認其內涵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遑論是要挖出「史實」底下的史實了。但與其將焦點放在漢代的刻板印象上,不如放在戰國時代的刻板印象上。因為戰國時代的刻板印象至少距離史實近一些。本書的一大重點,就是藉由戰國時代的史料論述「史實」底下的史實。

  • 新視角:成立於新石器時代的文化圈

當一般人在說起夏、殷商及周時,所想的都是統治天下的朝代。但這個「天下」,其實是直到西元前二二一年才由秦始皇統一的疆域。所以這三代統治的只是各自不同的文化圈,各自發展。而所謂的「天下」,指的是將數個成立於新石器時代的文化圈加以合併之後的稱呼,然而實際上夏朝、殷商朝及周朝的勢力範圍基本上只在某個特定文化圈之內。少有人注意到新石器時代的文化圈所帶有的歷史特徵。不管是真假難辨的夏朝,還是殷商朝、周朝,以至於戰國時代的領土國家,都是奠基於這些新石器時代的文化圈上。

  • 中國古代史認知與觀察的眼力

不可考的史實就是不可考,明明只是「沒有提及」,卻被後人當成了「治理得當」,於是殷商朝、周朝成了「天下太平」的時代。其實在甲骨文及金文中經常可見戰爭的紀錄,但卻被視而不見,正是因為在觀看考古文物的時候,都被漢代以後的觀念蒙蔽了雙眼,將「不可考」的諸國情事以宛如「可考」的態度加以記錄。

作者平勢隆郎教授是當代日本學者研究先秦史最有代表性的專家之一,全書體現作者個人獨有的觀點,及其個人所考訂的資料。雅俗共賞的論述,讓我們得以一窺不同於臺灣觀點的日本觀點,看見歷史不同的解讀。

從城市國家到中華Photo Credit: 臺灣商務印書館

責任編輯:潘柏翰
核稿編輯:翁世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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