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紫書《流俗地》小說選摘:老媽媽僵在屈腿跪坐的形態中,其死狀猶如悔罪者

文:黎紫書

〈懺悔者〉

細輝說,黎紫老媽以前他住在近打組屋,書流俗地十年裡發生了二十餘宗跳樓事件。小說選摘那些來自殺的媽僵人,有老有少,屈腿其死有華人和印裔;多是跪坐女子,每一個都當場死亡。態中當中有的狀猶人捨近求遠,棄六十多層的悔罪光大大廈與偉岸宏碩的跨海大橋不用,不惜坐兩個小時的黎紫老媽車從北方來到錫都,選了近打組屋來跳樓,書流俗地把血和腦漿染在別人的小說選摘地方,之後還得勞煩家人南下認領屍體。媽僵這種事情,屈腿其死他見多了。跪坐

「最後一個來跳樓的是個女學生,肚裡懷著孩子。」

在死了二十五個人以後,近打組屋才在各樓層裝上鐵花,再不讓輕生者有隙可乘。也因此,嬋娟看見的近打組屋,就像用幾百個籠子層層疊疊堆積起來的一幢龐大的籠屋,遠看時會錯覺裡頭養著許多鴿子。嬋娟雖在錫都長大,她對早期的近打組屋卻毫無印象,直至識了細輝,他應母親要求把她帶回家裡,嬋娟才第一次踏進這一直像地標那樣聳立在舊街場的大樓。其時近打組屋便已被鐵花重重圍困,一副讓人求死不得的格局。

細輝與何門方氏的住處甚小,兩房一廳;以前為讓蓮珠下榻而用夾板弄出來的小房間,在她走了以後沒有拆除,而是用作了雜物室,裡頭放的東西七顛八倒,還滿布塵埃。嬋娟禁不住多看了幾眼,何門方氏觀其顏色,猜她見嫌,便一直說細輝以後要買房子,「這種地方怎麼住得了一輩子。」嬋娟點頭稱是,小聲把話複述了一遍。怎麼住得了一輩子?

她與細輝交往的第一年,無非是吃飯看電影,偶爾在飯後到迪亞公園聊聊天。晚間的迪亞公園十分靜僻,處處隱晦,他們因此被兩個持刀的印度青年搶劫過一回,連人家的相貌都沒看清楚。那以後,在細輝買汽車以前,嬋娟怎麼也不敢再到迪亞公園了。兩人只能在近打組屋樓下找個不當眼的角落,或是在嬋娟與父母的住家庭園裡,一起坐在鐵架鞦韆上,一邊追打蚊子一邊談情。

一年後有一回細輝陪她到都城去出席一個中學同窗的婚宴,那晚上兩人在酒店裡住一個房間,便算落實了關係,回來計畫結婚,開始討論買房子的事。由於嬋娟是教師,買房子可以申請公務員貸款,利息比外面的銀行低,因而心頭比細輝高些,打算買一幢「見得人的房子」;指標之高,頗令細輝為難。何門方氏知道後不說什麼,掙扎了好幾天才給小姑蓮珠打電話,先是抱怨膝蓋和手上的關節疼,說是「捱出來的病」,之後再說到細輝的婚事與其他種種難處,說要是買不到像樣的房子,嬋娟大概就不願下嫁了。

「人家當老師的呢,識字識墨。多麼好的一個對象呀。」

蓮珠會意,說可以的沒問題。「細輝在我眼皮下長大的呢,我在心裡把他當作親弟弟。」

到律師行簽字買房子時,細輝與嬋娟已經先到婚姻局註冊過了,卻要到新屋入伙以後的第二年,兩人才舉行婚禮,大宴親友。嬋娟的家人朋友與學校的同儕來了不少,見新人新屋,十分欣羨。嬋娟那晚上喜極,敬酒時未免多喝,只覺得眼所能及,流光溢彩。晚宴後回到家裡,她與細輝各自脫去向婚紗公司租來的禮服——細輝那一件肩膀加了厚墊的外套,她的一套綴滿亮片,裙底下墊著許多層內襯的蓬蓬裙。兩人赤身裸體,頓覺彼此都縮小了一號,像兩隻乾巴巴的蚱蜢。可那晚上嬋娟真感到快樂。也許是酒精的作用,她溫順地躺在細輝的懷裡,迎合他,不把燈擰息,甚至稀罕地發出聲音,學著色情片中的日本女優喘氣呻吟。細輝大為受用,分外使勁;她瞇上眼微笑,身體若一塊海綿承受細輝給的點點滴滴,頓覺人生富足而美滿。

第二天早上,嬋娟下樓來,看見客廳裡一片幽暗。藉著晨曦從門窗透進屋裡的微光,只見何門方氏弓起背坐在沙發上,一手抱著鐵皮桶裝的馬里餅,另一隻手抓了一塊餅乾往口裡塞,復以她未戴上假牙的扁嘴不住齧啃;茶几上擱了一杯美祿,也可能是桂格燕麥。這些道具和光線,讓她看著像養老院裡一個被兒女棄養的孤苦老人。嬋娟忽然意識到生活其實沒有一點改變,昨夜的美好不過是酒後的幻覺。她說飯廳裡不是有桌椅嗎?媽妳怎麼坐在這兒吃早餐?何門方氏斜乜一眼,顧不得嘴角掉下來許多餅乾屑,說飯廳的橡木椅子硬繃繃,坐得人屁股痛。

嬋娟後來買了坐墊放到飯桌的椅子上,何門方氏卻依然故我,不光是吃早餐,後來她甚至將沙發當作眠床,藉口自己躺著呼吸不暢,心悸,而且經常半夜小腿抽筋,不得已要以坐姿睡覺,便索性把床鋪遷到客廳來。於是那沙發上總放著她的枕頭和用了許多年的百納被;枕頭上汗漬斑斑,被子上也總散發著一股老人味。為了「保護」沙發,她在那三人座沙發上鋪了一張洗褪了顏色的破浴巾。至於茶几,玻璃檯面上堆放了許多瓶瓶罐罐;除了餅乾零食,還有驅風油,萬金油,如意油,正骨水和衛生紙等物。嬋娟看得十分礙眼,幾次將東西挪到別處去卻遭婆婆抗議,細輝也幫著母親說話,夫婦倆不免齟齬,嬋娟便說你們這些住廉價屋出身的人,真能把龍床睡成了狗窩。

嬋娟的父親一輩子教書,母親也通文墨,加上兩人都虔誠信佛,弄的小康之家向來雅致而井井有條,連一家三口用的茶杯該怎麼放都有其規矩。她與細輝成家,生活上不少習慣需要磨合,而細輝也願意一步一步退讓配合,但婆婆何門方氏惡習不改,在那屋裡住了十五年,把屋子底樓當成了自己的地盤;除了客廳的茶几和沙發,當初嬋娟花大錢請人裝修的飯廳及廚房,早堆滿了她從組屋帶過來的砂煲罌麭;東西都放得舛錯不齊,地上也總是胡亂攤著幾件破舊衫褲,用作替代擦腳的地氈。嬋娟經常在學校裡受了氣回家,見狀甚覺可厭,不禁嘮叨幾句,何門方氏橫眉冷眼,卻不作聲,待細輝夜裡回家才癟著嘴向他嘟噥,說你老婆脾氣越來越壞,把我當出氣筒。

十五年也就這麼過去了。最後那幾年,就在大輝失蹤以後,又收到老鄰居梁金妹癌症去世的消息,何門方氏與細輝到美麗園去送帛金,回來解不開心中鬱結,好一段時期悶悶不樂,後來因肺炎進了一回醫院,之後身體每況愈下,總推說膝蓋疼或人倦怠,除了洗衣做飯以外,幾乎成天賴在沙發上,開響了電視而不看。她這幅油盡燈枯的模樣讓嬋娟不好發作,心裡憋得慌,偏偏那時候學校出了命案,一名女學生遭同學霸凌,下課時被人強迫站在椅子上高舉一張圖畫紙,上面用毛筆寫了兩行字「我是ET,我有病」。就那一天女孩從四層樓高的校舍頂樓跳下,成了社會新聞,上了全國版。

嬋娟與那女學生本無多少交接,卻因為跳樓現場留下的一把椅子,以及女孩死後被揭發的那些學生欺侮人的把戲—女孩的級任老師在班上的紙簍裡找到那張被揉成了一團的圖畫紙,嬋娟因而受牽連,被召進校長室,甚至在教學會議上,當眾被檢討了幾回。那陣子她每天忍受著別人的閒話,回到家裡見樓下的亂象,氣往上沖,禁不住揪著自己的頭髮對滿室雜物嘶吼;喊得撕心裂肺,把沙發上的何門方氏嚇得手足無措。

嬋娟辭去教職後,自是忍受不了成天待在家中與婆婆朝夕共處的,便情願到細輝店裡幫忙,為此又被何門方氏吟哦了一番,說她不該把全部雞蛋放一個籃子裡。「要有一天那店鋪做不下去,豈不是全家人都要挨餓?」彼時嬋娟的忍耐力不如以前,常會出言頂撞。「以前大輝和他的老婆還有岳父全在一家酒樓打工,妳怎麼不說?」何門方氏聽得怔忡,舌頭在嘴裡打了結。倒不是嬋娟的頂撞有多大的勁道,而是因為「大輝」這名字是個忌諱,她受不了別人這麼當頭棒喝似的把這名字喊出來,臉色便蔫了,猶如被人甩了巴掌。

嬋娟後來回想,思疑何門方氏那些年可能是得了憂鬱症,行為多少有點厭世。大輝失去音訊以前,他與蕙蘭的爭鬧無日無之,蕙蘭便像個對學生沒轍了的教師,轉而向家長投訴;三天兩頭把電話打到錫都來,對何門方氏數落大輝的種種不是,以致何門方氏每聽到家裡電話鈴響,先是一臉警惕,拖拖拉拉地不情願去接。

那兩年大輝替一個據說連蕙蘭也不知其背景,只知道他有著拿督【註】頭銜的神祕老闆辦事,經常走南闖北,尤其常走東西大道,越過山嶺到東海岸去待許多日子;每週回家一趟,來去匆匆。蕙蘭被三個孩子纏身,年紀最小的立秋未及兩歲,與他的姊姊夏至一樣有股執拗勁,把家人弄得身心俱疲。蕙蘭半步離不開那屋子,悶到極處,唯有打電話四處找人訴苦。嬋娟曾經接到過她的電話,蕙蘭自是不會向她泣訴的,甚至不與她磨蹭,只問了個好便直指何門方氏。「媽在嗎?」嬋娟瞟了一眼沙發上的老婦,她已經坐直身子,並警戒地盯著嬋娟,對她擺了擺手。

「媽剛出門了。」嬋娟說。「馬票嫂來把她載出去,說缺人打麻將。」

這個謊撒得好,嬋娟不免有點自喜。蕙蘭自然曉得何門方氏喜歡打麻將。以前她與大輝攜著春分回錫都來過年,因大輝傍晚出外訪友,非凌晨不歸,她便在這屋子裡,叫了嬋娟與何門方氏,再湊上細輝或到訪的蓮珠一起搓麻將。何門方氏從衣櫃裡掏出一副麻將來;盒子染塵,牌具都已經微微泛黃,可見時日久矣,盒中一百四十四張牌與骰子卻都齊全,細輝再找來一張四四方方的摺疊桌子和兩張牛皮紙便能開檯。

嬋娟與細輝本來不善打牌,不過是每年農曆新年時逢場作戲而已,因而牌技馬虎,出手也慢;何門方氏則在漁村的老家時,從小已踟躕在大人身邊學會打麻將,偶爾牌桌上有人走開,她便受命代人出征。待她稍微年長,其實也只是個少女,逢年過節便與家中姊妹兄弟掏出點小錢來自行開賭。以後嫁給了羅厘司機奀仔,因丈夫經常不在家,她也曾有一段時期十分沉迷四方城,街坊鄰里要想打麻將,隨時可以讓她湊上一腳。何門方氏可是抱著幼年的大輝出戰的,因而對自己的牌技十分自負,只是年紀大了手法生疏,思慮也多,出牌便十分慎重。

反觀蕙蘭一上了賭桌便像神料店裡的齊天大聖被開了光供上神龕,即時神氣活現。她讓小春分坐在大腿上,一手攬著她,一手摸牌出牌,動作順暢如行雲流水,節奏明快,叫牌也極具氣勢,常常等不及別人發牌便叫囂起來,說唉錫都的人都這樣打牌嗎?打八圈豈不要二十四小時了?牌桌上餘者莫不吃驚,嬋娟不時偷眼瞄向婆婆,只見何門方氏的一張臉拉得老長,縱被蕙蘭催促也不言語,只是斜眼瞟一瞟她。

那樣與蕙蘭打過兩回麻將,就連蓮珠偶然湊興打了一陣後也喊吃不消,以後蕙蘭再與大輝回來錫都,無論怎麼窮極無聊,再沒有人敢提議開檯。蕙蘭自己也是不提的,大概真受不了小埠居民打牌這般婆婆媽媽。嬋娟倒覺得自那一回在牌桌上見了蕙蘭的面目以後,何門方氏對這兒媳婦十分改觀,態度漸不如從前。當她產下小珊,在家裡坐月子時,曾聽過何門方氏閒裡對細輝評說蕙蘭,說她是惡婦,連對自己的老爸都聲大夾惡。

「唯獨對你哥毫無辦法。」

細輝聽不明白,以為母親為此失望,嬋娟倒聽出來那話裡有一種幸災樂禍,洋洋自得的意思。

「我們對大哥又何曾有過什麼辦法呢?」細輝說。何門方氏白他一眼,低下頭繼續看報紙上好幾家博彩公司的開彩成績,嘴裡呢呢喃喃,說他這麼大的人,成家立室了;再不學好,總不能怪到母親頭上。

大輝在東海岸待的日子多了,家中上上下下沒有人具體說得出來他替那拿督級的神祕老闆辦的什麼差事,卻每個人都心裡有數,知道不該過問。蕙蘭先是在電話裡對何門方氏說,那老闆似乎讓大輝處理一些「信用卡」的事務(何門方氏問,是讓他去弄假卡嗎?),蕙蘭當時不能確認,後來半年連續換了好幾種說法,一說放高利貸,二說去管理按摩院,三說去做地下賭場,不一而足,有一點她倒是言之鑿鑿。「他在那邊有女人。」蕙蘭說。「是個大陸妹。」

這消息驚動不了何門方氏,只足於讓她長嘆一口氣。那年代大陸妹也叫「小龍女」,在華人社會幾乎是「外遇」的代名詞。何門方氏知道,就連她老家古樓河口這等民風純樸的漁村,幾家賣海鮮的餐館請來大陸妹當招待,其實都是神州大地的鄉下人,卻每一個都像是帶著迷藥越洋而來,半年裡多少當地男人中招,被那半打大陸妹迷得神魂顛倒,鬧出了家變;其中更有一有家有口的討海人到古樓河口叔公廟裡跪拜,當眾表示「今生能與她在一起,來世當龜也願意」此等風月,在村裡沸沸揚揚。以前那些餐館也曾雇過印尼和泰國來的外籍勞工,這些異國女子也一樣離鄉背井,客途寂寞難耐,因而也與漁村裡的男人生過苟且之事,然而她們不擅於纏磨調情,求的只是肉體慰藉,雨散了雲收,也容易打發,因而殺傷力不大。

至於大陸妹,既有異國情調又能語言相通,她們還特別鍥而不捨,說不過來時便用手機傳情達意,一聲一聲「想你」,嬌嗲纏綿之極。漁村裡的男人白天遭天阿公日曬雨淋,夜裡被老婆河東獅吼,何曾消受過這等溫柔?因而都無法免疫,光打開手機看見這些短信便連骨頭都酥了,自然甘願為她們拋家棄子或來世當烏龜。鄉野之地的餐館招待員尚且如此銷魂,大輝幹的這差事離不開繁華城市與風月場所,被一兩個標緻的大陸妹纏上,等於孩童出麻疹生水痘,實在不足為怪。

「沒事的,大輝對女人從來不執迷。」何門方氏說。

這大陸妹的事,蕙蘭說過幾回便沒了下文,但以她的個性脾氣,恐怕已為此與丈夫大打出手,讓萬樂花園那屋子翻天覆地。細輝將這事告訴嬋娟,忍不住也說起以前有個女孩為大輝懷胎,從近打組屋八樓一躍而下。嬋娟後來向婆婆打聽,但何門方氏沒說得清楚,倒叫她看緊細輝吧,店鋪那一帶有這許多按摩院,每一家都成批成批的從中國大陸雇來按摩師傅,全都是些臉上畫紅描綠的女子,怕是不安分的。嬋娟討了個沒趣,冷哼一聲。她說細輝才不敢呢。「他跟他哥哥是兩種男人,媽妳是清楚的。」

何門方氏自然心裡明白。以後大輝吸毒,打老婆,最終拎著被蕙蘭擲到大門外的兩個行李箱離開,她都沒表現得多震驚,甚至像是有點麻木了。只有在大輝被逐出家門將近一個月後,一日蕙蘭打來電話,說她包了一輛德士,正要帶三個孩子回去錫都。何門方氏才大吃一驚,無奈勸阻不及,蕙蘭與孩子已經在路上。她連忙打電話到店裡找細輝,母子倆與嬋娟都明白蕙蘭打算把孩子留在錫都夫家,三人為此憂心如焚。

嬋娟不惜對細輝明言在先,「她以為這裡是誰的地方啊?這可是我們的房子,不是你媽的房子!」果不其然蕙蘭真是這主意,說三個孩子都姓何,而她沒了丈夫,不得不出去找生活。為此蓮珠也被召來,與何門方氏、細輝和蕙蘭坐在廳裡談了一上午。嬋娟那時還在學校教書,下午回家前先繞到店裡向細輝問清楚。細輝說事情解決了,明天大嫂就與孩子回都城去。夫婦倆相顧無言,不禁都捏了一把冷汗。

大輝的兒子立秋那時才滿周歲不久呢,匆匆來去,屋裡的人誰也沒把他看仔細。何門方氏在逝世前,念在這何家長子嫡孫的名分,每個月都從她與細輝的聯名賬戶裡掏出私己錢來,連著蓮珠給的一份,銀行轉賬給蕙蘭。每年學校開學前,蓮珠與細輝更是多給一份補貼,讓孩子買校服和文具。蕙蘭又與以前一樣回到酒樓當領班,母兼父職,家中則由退休後的葉公幫忙打點,以後再無暇到錫都來。直至何門方氏逝世,她再帶著孩子回到夫家,那時立秋已經九歲,記不得自己曾經到過這地方,見過姊姊春分口中常說的「細輝叔叔的大房子」。

何門方氏死,在這房子舉喪。為了騰出個靈堂來,客廳的家具多被挪到別處,十有九成堆放在何門方氏的臥室中,闔上房門以掩人耳目。嬋娟一直忌諱著該不該對人說,老人怎麼死得那麼猝然,死狀也不體面。雖說多年腳疼氣喘,精神委靡,但前一個晚上還像平日般隨著她與細輝及小珊出門,到附近的食肆吃煮炒。那天叫來的一盤醬蒸金鳳魚很對胃口,何門方氏吃得不能投箸,細輝見狀甚喜,伸出去的筷子便轉向了別的盤子,由得她吃。回到家裡對嬋娟說,以後還帶媽到那小食中心去。第二日拂曉,附近的回教堂才剛啟動高分貝播音器,傳來是日第一波頌經聲浪,重複說著萬物非主,唯有真主。嬋娟被細輝搖醒時,窗外那一段《喚拜詞》尚未念完。

「妳起來。」細輝說。嬋娟從日光充沛的夢中被拽出來,眼睛適應不了房中的昏暗,看不清細輝的神情。她說怎麼啦?說時以為女兒小珊出事,又想會不會夜裡有人摸進屋裡偷走了東西。

「媽死了。」嬋娟仍然看不真細輝的臉,連帶著他的聲音聽來也有點破碎,彷彿十分湮遠,像是從夢這口深井裡傳出來的回聲。

嬋娟與細輝走下樓,在樓階上便看見何門方氏在她占據了的那一張沙發前,隆起背伏在茶几上。她逐步下樓,觀看的角度一點一點改變,發現老婦人其實屈著腿跪坐在地上,雙手撐地,一張臉貼在檯面,彷彿下跪叩頭,一臉撞到茶几上;口鼻下一灘凝固了已經變色的血漿。嬋娟與細輝走到茶几旁,忍不住喊了幾聲「媽」,好像在試探著喊出口令,看她會不會有所反應。細輝試著將何門方氏扶到沙發上,但她的身體已僵在那形態中了,其狀猶如悔罪者。

細輝在母親的屍體旁怔怔地站了一陣,本想打電話報警,諮詢處理的程序;嬋娟攔住他,讓他等到九點鐘銀行開門,盡快將他與母親的聯名賬戶裡的存款全提出來,「不然等報死紙出來了,以後取錢不知會不會有麻煩。」細輝覺得在理,便留在屋裡等。嬋娟讓他拿沙發上的百納被將何門方氏的遺體覆蓋起來,免得女兒待會兒下樓來看見了,會被嚇著。她自己則上樓去到小珊的房裡,在她床畔說,婆婆死了,妳今天不用到學校去。

小珊下樓來時天已經亮了,屋內仍然昏昧,細輝面對稍微敞開了的玻璃門,正在給蓮珠和蕙蘭打電話。何門方氏仍然跪在茶几前,被她自己的百納被蓋了起來,像是一尊塑像等待被揭幕。嬋娟把小珊帶到廚房,為她準備早餐,也將細輝喚來,一家三口坐在飯廳裡,各自往吐司麵包上抹牛油和果醬,小聲討論早餐後該處理的事。細輝只覺得腦中一片混沌,不免丟三忘四;嬋娟倒是心細,提醒他這樣那樣,還叫小珊拿來紙筆,將事情列下,讓細輝逐一照辦。

距離銀行開門還有一個多小時,嬋娟避諱客廳裡那形狀駭人的遺體,讓女兒到樓上去洗澡更衣。她自己則將何門方氏前一夜泡在樓下浴室裡的一盆髒衣物,放到洗衣機裡處理。細輝坐立不安,在廚房和客廳之間來回踱步,又坐在單座沙發上盯著何門方氏的所在恍神許久。八點三十分他便抓起車子鑰匙出門去了,說是要在銀行門外等候,好搶先入內。嬋娟將洗好的衣物拎到院子裡晾曬,陽光舔在她的頭臉和脖頸上,已有點溫熱。有些不認識的晨運客以及到附近草地上練了香功或十八式的鄰居們遛狗一樣拖著長長的影子經過,在門外對她點頭微笑,說早啊,曬衣服呀?嬋娟便也頷首,說是啊。

曬過衣服後嬋娟上樓去梳洗,下來時細輝已在樓下,正在電話上以粗陋的馬來語報警,屢屢被許多說不出來的詞彙卡住。嬋娟聽不下去,搶過手機替他把話說清楚。電話掛斷後,蓮珠就上門來了,忍不住掀起何門方氏的百納被,沒看真切眼淚便已掉下,啜泣著說不出話來。細輝便也傷心,垂下頭來不住抽鼻子。嬋娟沒等姑姪倆哭夠,在旁交代了警察在電話中說明的程序,之後便出門去,說先到學校給小珊請假,之後再到謙街去找殯葬公司。她讓細輝打電話通知親戚朋友,也請蓮珠聯繫報館,找人來寫訃告。蓮珠從皮包裡抽出紙巾來,一邊拭淚一邊答應。

這一日天氣晴朗,雲朵甚稀;白雲一小團一小團的在天上連不成海。晾掛在院子裡的衣服色彩鮮明,像是運動會上掛著的許多彩旗。嬋娟將車子開到路上時,從車窗透進來的陽光已有點灼人。她回想自己今早醒來後做的每一件事,以及囑咐細輝與小珊的每一句話,覺得面面俱到,每一步都周全,就像一個無瑕可擊的算式,可心裡又隱隱覺得自己遺漏了什麼。苦思一陣後不得結果,不由得困惱,遂伸手按響收音機轉移心神。那收音機裡有人放開喉嚨,誰唱的歌呢?像點火一樣,一股電子樂如炸彈似的在車裡引爆,嬋娟被那音樂轟得耳道裡一陣尖響,趕緊找按鈕調低音量。

就在這時候,當音量變小,嬋娟才聽清楚了那幾乎被音樂淹沒的歌聲,其實是叫嚷,死了都要愛!死了都要愛!她霍然省起,今早在家這麼長的時間,她那麼鎮定,淚沒流下一滴,卻終究忘了該像平日一樣,在屋裡播一回《大悲咒》。

註釋:馬來西亞有功人士勳銜稱號之一,由國家元首和州元首冊封。

相關書摘 ▶黎紫書《流俗地》導讀:當盲女遇見野豬,柳暗花明的一則寓言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流俗地》,麥田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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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黎紫書

《流俗地》娓娓述說一個盲女和一座城市的故事,思索馬來西亞社會華人的命運。黎紫書為當代馬華文學注入少見的溫情,也為自己多年與黑暗周旋的創作之路,寫下一則柳暗花明的寓言。 ——王德威(美國哈佛大學Edward C. Henderson講座教授)

除非有一天你們親自嚐到那滋味,
否則永遠不會明白自己錯過的是什麼。
俗世裡沒有動人的童話;
飄蕩至黯黑深處,該如何捕捉那一抹天光?

曾對未成年女孩始亂終棄、長相俊俏的大輝,
一個被訛傳已死之人,竟輾轉歸鄉,活生生出現在大街上?
天資聰穎的盲女銀霞,進入盲人院學習,
摸索光亮的路上,靈魂卻捨棄肉身,墜入無邊黑暗;
離鄉從業的印度仔律師,生命竟於三十六歲遭人暗殺,猛然截斷;
爽朗的馬票嫂年輕時離開軟弱丈夫、改嫁有錢黑道,
苦盡甘來後卻終結於失智症……
銀霞、細輝、拉祖自小一同長大的「鐵三角」,
歷經生命碌碌坎坷的拖磨,該如何尋找各自人生的出口?

「你們不覺得嗎?我們長大了。」
「長大了是怎麼回事呢?」
「就是世故了。怕雨打風吹;怕會變成落湯雞;怕感冒,怕生病。」
「長大就是開始意識到現實,會去想像將來了。」

小說以馬來西亞錫都,被居民喊作「樓上樓」的小社會拉開序幕。講述其中市井小民的俗務俗事,迂迴曲折的情節,彷彿召喚生命中至關重要的小事。

在「樓上樓」的他們如風中之燭,看似脆弱實則強韌,一旦離開,便流落於人海各自漂流;彷彿走的那一日也意味著困境已渡,人生到了寬敞地,再不需要人相濡以沫。作者融合熱帶國度的風土民情、政治時局,人們追憶往事,每翻開一頁像是自己被時光推到了局外,旁觀著當年的自己。這裡的雨下得頻繁,人生不少重要的事好像都是在雨中發生。那些記憶如今被掀開來感覺依然溼淋淋,即便乾了,也像泡了水的書本,紙張全蕩起波紋,難以平復。

《流俗地》以跳接時空的敘事手法,為各個角色穿針引線,每一短篇看似獨立卻又連續,這些小城人物在生命狂流裡載浮載沉,薄涼活著,無聲老去。他們冷眼、坎坷、孤寂、擁有短暫歡樂,卻都像電光石火,剎那間便走到時間盡頭,看俗世的風吹透灼熱的倉皇人生。

getImagePhoto Credit: 麥田出版

責任編輯:潘柏翰
核稿編輯:翁世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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