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磨一劍」厚積而薄發的治學研究時代,已經徹底過去了?

文:林志忠

「退居多暇,年磨著述甚富。劍厚積而究時經徹」──(清)朱彝尊

「從來學問欺富貴,薄發真文章在孤燈下。治代已底過」──崑劇《班昭》

已故的學研台灣大學中國文學系教授臺靜農先生在一篇1979年的〈北平輔仁舊事〉文中,寫道:「……六七十年前舊京的年磨文化背景,自有它的劍厚積而究時經徹特異處,那裡有許多人,薄發靠著微薄的治代已底過薪俸以維持其生活,而將治學研究作為生命的學研寄託,理亂不聞,年磨自得其樂,劍厚積而究時經徹一旦被羅致到大學來,薄發皆能有所貢獻。治代已底過」(臺靜農教授曾經任教於舊北平輔仁大學,學研他醉心於新文學而與魯迅熟識,1946年渡海擔任台灣大學教授近半個世紀。)臺先生所描述的「那裡有許多人,將治學研究作為生命的寄託,理亂不聞,自得其樂」,可是一個已經永遠逝去的時代?

「追求卓越」、「攀登」,「全球競爭」才是現代社會的主流價值,而世界上已經沒有任何一所想要追求學術卓越的大學或研究機構,敢於獨立於社會潮流之外。

但是,做為一個在國內大學工作了20年的平凡的、又有點資深的教授與實驗物理學家(「平凡」的定義是指除了「教授」二個字之外,一身再無其他頭銜了),身處於這種全球競爭益趨激烈,國內亟欲攀登、日日月月都想要突破的學術氛圍之中,我想要(我能夠想要嗎?)......


我想要靜靜的做實驗,細細的量測,深入的分析;很多時候,我不想要趕做熱門的材料,急促的衝刺,快速的發表。

我想要有一個實驗室,3、5個學生,或許還有一位博士後;有時候可以自己動動手做一些實驗,並且隨時跟每一位學生詳細討論他的研究課題與進度。我不想要成為一個實驗室行政主管,也不想要成為一個論文發表之前的審閱(簽名)者而不是(共同)撰寫者。

我想要有時候有同行可以討論一些研究課題,從容的討論,直到確確實實的理解了;不必趕時間,或是擔心耽誤對方的時間。

我希望有時候可以有機會把一些長久以來的課題做清楚,這往往(在不知不覺之中就)需要花上10年,甚至20年以上的時間;我希望在這一段長久的旅程之中,可以不需要擔心他人會說我做的課題太狹隘、太枝節末葉了。(我又何必在意呢?)

我希望我身邊的同仁之中,有1、2位熟知課本上的整體學科知識與該一學科發展的來龍去脈;希望有些時候,我們可以把一個問題放在那該學科之發展的整體歷程中來討論,並與該學科之中的一些相關問題互相闡發,而不是僅只局限於討論每個人目前正在量測或是計算的特定、單一被獨立出來的課題而已。

我希望能夠養成一個習慣,經常閱讀與自己密切相關的研究題目以外的本學門的重要新文獻,瞭解本學門主要課題的新發展。為了要有足夠的心力去關心並熟悉自己學門內主要課題的進展,我希望心無旁騖,沒有(太多的)行政職務纏身。(能否達到心無旁騖的境地,取決於自己的學術態度和人生目標)

我希望我們實驗室所發表的論文,過了10年、20年之後,都仍然經得起考驗,並且持續有人參考和引用。有時候,參加國際研討會時,會有1、2位向來不甚熟稔(但久已深記其名姓)的國外學者會說,我讀過你某一年(有時是許多年以前)發表的某一篇論文,接著他告訴你文章中的內容,還有他的想法。──因為心無旁騖,他把問題放在心中許許多多年,有機會時就再拿出來討論、推敲。雖然許多年過去了,他仍然有興趣想要了解問題的答案。對話之中,他或許還會再加上一句話:「你的那一篇論文寫得實在漂亮!」

我希望,參加國際研討會做完報告之後,有時候會有1、2位國外學者走過來跟你說,我現在相信你對於這個(長久的)課題的解釋了。

我希望我們實驗室的論文,篤實厚重。每一篇發表的論文,都(曾經)推動了該一研究課題的向前進展。

做為一個實驗物理學家,我希望有許多的做理論物理的朋友,可以時相討論,有時則互相解嘲。因為可以互相解嘲,所以我的最好的朋友都是做理論的。他們喜歡跟我在一起,因為我的「理論」是:只要有實驗數據,就會有理論曲線可以通過。我的做理論的好朋友則說:只要有理論曲線存在,就會有實驗數據點會落在理論曲線上。因為可以時相討論,所以我們的實驗論文是在探討一個個物理問題,而不只在進行材料的表徵。

我希望國內對於實驗科學的本質有更為深刻的理解與同情,而不僅是以為贊同添購昂貴的大型儀器設備,就是對實驗科學的熱誠支持了。科學的發展來自於觀測;科學的進展不只憑藉推導數學式子,或者是藉用實驗來印證數學推導的結果而已。實驗物理學家應該是一群設計與建構「新」儀器的人(為了探討新的物理問題,每常需要建構新的儀器),而不只是一群購置現成(閃亮)儀器的人。

我希望當實驗裝置或者是測量之間碰到一些瑣碎的技術上的難題之時,身旁有1、2位經驗老道的同仁,以及技術人員,能夠即時提供看似廉價、簡便的(wax and ceiling)秘方,適時解決難題,讓實驗量測和儀器設計得以更加順暢、精密。──這一些看似廉價、簡便的秘方,是無法在書本上或文獻中找得到答案的,它們只靠著師徒代代相傳。(科學傳統!)

我希望每當心煩慮亂之時(做為一個現代的科學研究者誰能有幾時不心慌意亂?),可以隨時走進實驗室,那裡有一些實驗量測正在進行,有一些儀表的指示燈亮著,學生們都正忙著自己的工作──他們知道自己本分的工作。──有一些檯桌上,則散佈著正在設計、安裝與測試的儀器,亂中有序。自己的實驗室是已經不再寧靜之大學校園中的我的最後堡壘。

我希望當夜深人靜時,一杯在手,在燈下研讀、細思物理文獻;這時刻,人世間的「理亂不聞」,思慮清明。(還有數卷唐詩、宋詞和崑劇在桌邊。──我喜歡崑劇的「精雕細琢」,「臻於極致」,那正是我們教導學生做實驗的目標)

我希望……。

清末民初學者王國維在〈國學叢刊序〉中說:「夫天下之事物,非由全不足以知曲,非致曲不足以知全。……故深湛幽渺之思,學者有所不避焉,迂遠繁瑣之譏,學者有所不辭焉。」

我希望,在我的學術研究領域裡,我能夠達到「具有關於細節的全部知識」之地步。(「具有關於細節的全部知識」這一句話的含意,請參閱《物理》雜誌(北京)2008年第38卷第12期,林志忠〈東方情懷與科學發展—從2008年諾貝爾物理學獎談起〉一文)──做為一位國內的平凡而兢兢業業的實驗科學家,雖然在治學研究上也很想要達到體大思精,創新突破的宏偉境地,但是因為個人的先天有限,整體環境的水位又不高,所以我希望能夠先做到「迂遠繁瑣之譏,學者有所不辭焉」。我想要細細量測、深入分析,厚重發表。


以上的一個個的「我希望」、「我想要」,都是夢,美夢!可是,做為現代社會潮流中的一位學術工作者,當我有了「理亂不聞,自得其樂」的這一個(消極散漫的?)想法之時,是不是表示我已經不再是一個足夠稱職的研究者,我已經沒有能耐帶領一個有衝刺力的前沿實驗室,去成為一位大科學家了?

誰來告訴我,科學研究的本質是什麼?科學研究如何與時俱遷?又,當沒有發表高影響因子的論文之時,我享有寫作這篇文章的權利嗎?

「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厚積而薄發的治學研究時代,已經徹底過去了。

「寂寂寥寥揚子居,年年歲歲一床書。獨有南山桂花發,飛來飛去襲人裙。」

──(唐)盧照鄰〈長安古意〉

補記

對日抗戰前(1930–1937年),國學學者錢穆先生任教於燕京大學、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和北平師範大學。40多年後晚年時,他回憶當時與在北平(北京之舊稱)的許多學者的頻繁緊密之切磋往返。他在84歲時所撰寫的《師友雜憶》一書中深情緬懷評騭那些眾多的學者說:「要之,皆學有專長,意有專情。世局雖艱,而安和黽勉,各自埋首,著述有成,趣味無倦。」錢穆先生的回憶與臺靜農先生的描述,不期而然,完全相互印證。

「具有關於細節的全部知識」是一個值得探索和闡發的科學精神與概念,比如(英)李約瑟所編撰的煌煌巨著《中國的科學與文明》,洋洋灑灑長達數十冊,因為李約瑟對於科學研究與著述的信念是:「避免籠統,而仔細專注於細節。」(見西蒙‧溫切斯特著《李約瑟:揭開中國神秘面紗的人》一書中譯本。)

又一個例子是1956年和1972年二度諾貝爾物理學獎得主巴丁(John Bardeen)教授,他的後半生在美國伊利諾大學(University of Illinois at Urbana–Champaign)物理系和電機系度過。物理系的師生對巴丁的深刻印象是,巴丁在退休之後的1980年代期間,仍然繼續認真做研究,而且他對於所研究之課題(當時的高溫超導體以及電荷密度波)的現況與進展「都了然於心」(“amazingly up to date”)。

他們又驚訝和欣喜於向巴丁請教以及和他討論時,巴丁的「對於固體物理學的百科全書般的知識」(“really encyclopedic knowledge of solid state physics”)。(參考L. Hoddeson and V. Daitch所著《True Genius – The Life and Science of John Bardeen》一書。)

本文經物理雙月刊授權刊登,原文刊載於此

責任編輯:朱家儀
核稿編輯:翁世航

苏ICP备16002488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