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會學著讓恐懼報數》推薦序:只要她寫出來,世界秩序就得到安頓

文:陳芳明

【推薦序】節氣如詩

女性詩的會學版圖,大約在一九八○年代就已經確立下來,著讓從此年輕世代的恐懼傑出寫手輩出。這些新的報數創作者所開展出來的格局,已經與現代主義時期的推薦詩風截然不同。在那封閉的序只寫出序年代,詩行之間總是來世隱藏了過多的壓抑與憂鬱。他們的界秩遣詞用字可以說到了斤斤計較的地步,他們有太多釋放不出的到安頓痛苦,卻又希望被讀者看見。會學其中最典型的著讓代表莫過於商禽,他一方面控訴封閉的恐懼時代,一方面又強烈表達急切的報數思鄉情緒。他所動用的推薦意象,隱藏了過剩的序只寫出序不滿,而且也要躲避當權者的檢查。進入一九八○年代以後,尤其跨越了戒嚴時期,許多被壓縮的心靈都獲得鬆綁。因此詩人逐漸捨棄緊繃的語言,而慢慢讓真實的感覺從容流淌出來。那是一次重大的語言變革,每個年輕心靈的膽識也從此更加篤定。過去女性詩人的作品總是被定位為抒情而婉約,如今她們的創作手法幾乎都是以跨界的方式,來表達真實感覺。

二○一三年,王姿雯獲得《自由時報》文學獎的新詩首獎。在頒獎的場合,第一次與她相見。她後來許多作品,大多選擇在這份報紙副刊發表。那次得到首獎的作品〈情事〉,完全以農曆的節氣來區隔,包括立夏、芒種、秋分、立冬。但是整個時間節奏卻又不必然在暗示四季循環,畢竟立夏與芒種之間距離相當接近,而秋分與立冬之間也是非常接近。但無論如何,這種時間感就是她的節奏感。詩人似乎對於每首短詩的最後一行相當珍視,在結束之際往往有神來之筆。她所牽動的感情,總是借用自然景物來反襯。例如「芒種」,她幾乎是把外在的自然世界與自己的身體銜接起來:

那麼來破碎我
凝視我當我凝視山在
進逼,逼我成河
決定我,決定流向

閱讀這幾行時,隱約可以感覺她說話的對象是一位情人。短短幾行就使用了一些跨句,從「破碎我」到「凝視我」,可以看出說話者處於被動的位置。她被破碎、被凝視、被進逼、被決定,這樣的感情充滿了太多心甘情願,也有太多的期許與承諾。其中的神來之筆,莫過於「逼我成河」,而這道河流的流向,則是被她的對象所決定。這裡面並沒有出現任何衝突或對決,而是一種馴服與順從。詩的結束頗令人喜歡,一如詩行所展現的:

我伸出手
抓住一串金黃聲響,一條蛇順勢
潛入河床深處
這創世的畫面幾近滿溢
一些神酸乏,另一些神飽饜
種子在充滿香氣的幽深中爆裂
我已完成

這彷彿是強烈的性暗示,卻又是相當幽微的抒情。整首詩的起承轉合,似乎在描述一場愛情的完成,而這正是詩人在想像時最動人之處。若即若離的推演,似乎可以撫觸女性的幽微感情。為了說得更明白,卻在詩行之間敷上一層朦朧之美。最重要的兩行便是在結束時發生爆裂,整首詩便戛然而止。當她宣示「我已完成」,簡直是恰到好處。女性身體就是大自然無可分割的一部分,因此那種時間的節奏感,正好可以使用農曆的二十四個節氣來區隔。一首詩的完成,無非就是一場愛情的完成。

這部作品不純然是情詩集,其中頗令人矚目的一首莫過於〈2047〉。這首詩顯然是看完王家衛所導演的電影《2046》,詩人似乎有感而發。對香港人而言,二○四六年就是北京對香港承諾「五十年不變」的最後一年。那是一種命運的考驗,也是整個生活方式的徹底改變。王姿雯在看完電影後,終於完成稍具政治寓言的這首詩。這個年分顯然不是一部電影就能夠概括,但是這個數字卻像魔咒那樣,震懾著許多人的心靈。即使未曾生活在香港,卻也能夠體會跨過那年之後,許多人的命運都將被改變。而這種充滿寓言的命運,似乎也可以解釋世間的許多愛情生活。詩人在寫這首詩時,企圖再現那部電影的某些意義。而落在讀者的眼中,這首詩又產生另外一種意義。詩所帶來的想像,已經超越創作者能夠掌控的範圍。整首詩的第一節是如此展開:

是以什麼為分水嶺?
我試圖想像,一座早春的山
有些微雨的動機
蕨類在一旁安靜地,在你腳邊
安靜地,看著如宿命一般
持續耗損的海

開頭第一行,詩人自問「是以什麼為分水嶺」。這是單刀直入的提問法,卻也開啟了繁複的想像。整首詩壓縮了許多複雜的感覺,也濃縮了太多無法定義的感情。這一節最後三行以蕨類的意象,來描述一種見證。尤其她鋪陳了這兩行「安靜地,看著如宿命一般/持續耗損的海」,讀者不能不投注在「宿命」與「耗損」這兩個關鍵字。開闊的海域簡直無法定義,只有詩人具備了能力拈出那樣的宿命、那樣的耗損。這裡指的是愛情或是政治,似乎都可以成立。詩人掌握了伸縮性特別強的意象,整首詩的政治張力便浮現出來。如果不指向政治的話,也可以是一種愛情的描述。這也正是最動人之處,容許讀者永遠處在一個依違的狀態。如果說是矛盾的感情或是兩難的選擇,也都可以成立。

一隻青鳥在籠裡
黯淡了一個小鎮,我們靜止
並已老去百年,冷雨落下
下成一個謎

這也是充滿了政治暗示,卻又可以解讀為愛情象徵。畢竟在許多詩人的作品裡,青鳥往往暗示著愛情。而這樣的愛情竟然黯淡了一個小鎮,並且老去百年。這是一首帶刺的政治詩,也是相當迷人的頹廢情詩。站在時間的分水嶺,斷然區隔了過去與現在。尤其詩的最後說:「我們終究迷途於/不同國度,而那不可知的什麼/依舊催促著一場又一場/微小且浩大的死亡」。詩的力量有多大,可以以如此乾淨俐落的文字,描述一場重大的政治事件。而這首詩也可以非常渺小,可以縮小到像愛情那樣的短暫、那樣的長久。

整部詩集分為四輯:躁鬱之夏、憂鬱之秋、邊緣之冬、徘徊之春。這種命名的方式,正好可以顯示詩人內心的起承轉合。這部作品之所以令人偏愛,就在於詩人往往在每首詩的最後,有一個令人眼亮的結束。例如那首〈PTSD〉,指的是創傷症候群。最後的四行「終於有人說了一個新詞/他們在那個詞下安睡/若是醒來時世界可再被描述/就不怕短暫死去」。所謂新詞,就是一種命名的方式。每個人的心理情境,總是無法找到安頓。但是如果有一個恰當的安慰話語,就可能使聽者心安。這是多麼動人的詩句,詩人本來就是這個世界的命名者。王姿雯在混亂的秩序中,總是可以找到恰當的字句,來定義各種不同的心情。只要她寫出來,世界秩序就得到安頓。自她得獎以來,只要在報紙副刊發現她的作品,自然而然就會仔細捧讀。當她以節氣來為詩集命名時,似乎整個世界就找到一定的節奏、一定的秩序。

二○一八年十一月十二日於政大台文所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我會學著讓恐懼報數》,九歌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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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姿雯

〈情事〉榮獲第九屆林榮三文學獎首獎

以新印象畫派點畫手法,點狀分布文字的三原色,允其自行融合在觀者眼中,充分掌握詩的留白、掩映之美。——陳育虹

這是一首非常美麗的情詩。特別是寫情色方面,很有獨創性。手法很厲害。主要的好處是用字準確,因此情感如此節制,含蓄,飽滿,卻不流俗,是高度技巧才能營造出的情境。——焦桐

〈柬埔寨〉榮獲第一屆葉紅女性詩獎首獎

用筆安靜,意境的聯想與對比皆極高明,對歷史的悲憐之情因而皆有絕佳的切入點,行家亦未必可臻於此。——南方朔

本書以節氣為軌,分寫出四季於台灣島上隱隱不安的情緒,並在愛情、工作、社會政治各方面微妙地展露一個偏安的國家、偏安的時代,呈現一種豔麗的巨觀不安。以四季不同氛圍各傳達出躁動、憂鬱、恐懼、徘徊之個人與集體情緒。

輯一「躁鬱之夏」以漫長的高溫當作島嶼的性格骨架,並從中產生無名的躁動情緒。因為年輕,所以自信,所以奔跑,想要衝向一個應許之地,但這股衝勁是否也弔詭地來自無法安身立命於當下的焦慮?輯二「憂鬱之秋」發生在我們開始駛離熟悉的季節後,當高溫漸退,憂鬱就靜靜現身,但憂鬱何嘗不是與現實正面交鋒的一種方式?輯三「邊緣之冬」在最安靜的季節裡,事物最真實的一面如冰反射。然而在恐懼形狀最清晰的時刻,我們是否也最為勇敢?輯四「徘徊之春」探問表面上的春天就是一切的解答嗎?還是我們將走向另一個意外的循環?

王姿雯的文字洗鍊準確,情感描繪熾烈、細膩而含蓄,卻又飽滿不流俗,用高度技巧營造詩的情境,句句都刻劃出驚人的意象與張力,讀之猶如當空劈下一道霹靂,於生活、節氣的恆常中,有了更多清醒、開放的可能。

getImage-4Photo Credit: 九歌出版

責任編輯:潘柏翰
核稿編輯:翁世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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