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一百種模樣》:直到最近我才開始明白死亡其實是個過程,而非最終的句點

文:海莉葉・蕭克羅斯(Harriet Shawcross)

千魂之聲

「創傷並不活在故事中」,沉默程尤加塔拉向前傾,百到最貌似密謀地說。種模終她修長的樣直雙臂交疊,削短的近才句點金髮掉入眼中。我們坐在峰會酒店(The開始 Summit)――加德滿都最時尚的酒店之一,裝潢材質非烏木即大理石。明白往來穿梭的死亡人是外交官而非塔美爾的背包客,待在這裡感覺不錯。其實

我來這裡要見的個過是蕾妮,一位住在這裡將近十年的非最荷蘭心理治療師,她幫助當地的沉默程西方人和居民度過地震的打擊。赴約時,百到最她因為剛出過車禍,種模終不拄拐杖不行,樣直還多帶了一個名叫尤加塔拉的朋友來幫忙。尤加塔拉也是旅居加德滿都的外國人。我們一聊起地震,尤加塔拉精神就來了,往前靠了過來,墨鏡推到頭上。

她說:「故事是不夠的,講是可以講,但不夠。創傷活在身體裡,除非它能被化解,否則它是不會離開體內的。」這座城市餘震未平,人人埋首於重建,她對使用敘事暴露療法的效用存疑。「你帶著創傷講故事,根本就是整個人重新經歷創傷一次嘛。」她說,「接著故事會啟動所有的反應,你很容易遭到二度傷害。」

即使過了兩年,她和蕾妮很顯然都仍無法泰然自若地過活。蕾妮正準備搬回荷蘭。她告訴我這裡眼下的問題不勝枚舉――工作簽證、教育系統和污染,還有另一波地震的威脅。

「我不想講得太大聲,」她湊過來說,「我不想危言聳聽,可是我們住在斷層帶上。地震還會有的。」言訖,她環顧酒吧。「去年我回鹿特丹生二兒子,我到了一座大樓的高層,每半小時我就一陣恐慌,然後發現自己是安全的。你不應該需要『發現』自己是安全的,你就是知道。那應該是理所當然的事。」

「你還記得地震發生時自己在哪裡嗎?」我問了――這個問題在外國人的圈子裡顯得沒那麼蠢。

「我就在這裡呀!」蕾妮回答。「我就坐在那裡,在吧檯,剛跟那個人點了蘋果派――我現在管他叫我的地震服務生。」她還記得那天是國王日,所以每個人都穿橘色衣服。「這是荷蘭的怪玩意兒。」她笑道。孩子臉上塗了顏色,在游泳池畔四處奔跑,大人經過了一下午的慢飲,無不醺醺然。蕾妮照顧著兒子,兒子那時還在襁褓中。「所以其實我沒喝酒。」她微笑澄清。但剎那之間,她感到怪,「好像我真的宿醉似的,但明明我沒喝酒。我看向吧檯另一端的朋友,她臉上的表情好可怕,我便明白了。」

她停下來,指出當時的逃生方向。「我站了起來,想到大家可能覺得我的樣子很蠢,但我還是要做,所以我抱起兒子,高喊『地震!』就在我跑到玄關時,搖晃開始了。」她看向外頭的紅瓦庭院,侍者端著咖啡來去。「倒地前,我居然還記得把奶嘴塞進兒子嘴裡。」

「你在什麼時候才感到安全?」尤加塔拉問,彷彿她已未卜先知。我啞口無言。

「直到我在停車場看到我老公,」她說,「但大家仍然十分慌張。」游泳池的池水被一片一片掀起來,再淋向人群,使眾人更為恐懼。

「對我而言,它改變了一切。」尤加塔拉同意這點。現在,每當她進入一個房間,她會先認好逃生路線,並幫助其他地震的生還者。「我自己能恢復,有很大一部分原因來自幫助別人。」但過程耗時。她承認自己活在杯弓蛇影中,就算地震過後好幾個月,要是有門砰地關上,就會直接讓她陷入事發當下的情景。一開始,她的抗危基本招式――譬如瑜珈――無濟於事。「很多人喜歡講做瑜珈『貼向大地』的感覺,但我覺得,媽的,我才不相信什麼大地!」

遇見一位美國的創傷照護專家讓她接觸到另一種想法,也就是某些創傷事件未必需要透過傳統的講談療法就能處理,這讓她改觀了。麗莎.拉杜(Lisa LaDue)參與的紅十字會行動支援過九一一事件、泰國海嘯和無數次火災和颶風,使用的方法被稱為「體感經驗」(somatic experiencing)。這個名稱來自古希臘文「身體」(soma)的意思,讓我不禁想到蘇拉治和身體化症狀的患者。在此,好多問題都回歸到身體。

尤加塔拉說,「體感經驗」簡稱SE,是根據動物對創傷情境的反應而發展出來的。發展出這個概念的心理學家名叫彼得.列文(Peter Levine),他發現獵物雖然終其一生在逃避掠食,但牠們只要不是處於亡命關頭,都仍老神在在,並不像人類往往受到瀕死經驗的記憶帶來的困擾。於是,他認為我們能從動物界汲取不少照護創傷的知識。

他的研究在一九六九年得到了突破。他正在治療的一位研究生名叫南西,會因恐慌症發作而麻痺。有一天,列文突然出示一幅老虎窺伺獵物的圖片,要南西「看著老虎,好像牠正衝著你來!快跑呀――起來,快逃!」南西立刻非自願地擺動雙腿,彷彿她正在奔逃,接著在成功「逃離」時不受控制地搖晃顫動。將逃離虎爪的過程視覺化,促使南西走向痊癒,也是列文發展體感經驗理論的濫觴。

「就像羚羊一樣,」尤加塔拉告訴我。「追獵一旦開始,牠們最後要不是逃脫,要不就遭殃。如果牠們發現無路可逃,牠們便會在原地僵住――牠們的血液裡有些化學物質讓牠們僵住。如果威脅消失,牠們會從麻痺狀態復原,不斷顫抖,把剛剛釋放出來的腎上腺素跟皮質醇消掉,然後跑走。但我們人會卡住,我們的情況比較像『噢,我不能哭,我不能叫。這樣別人會怎麼想?』而不是發抖,思索中的大腦會捷足先登,早一步接手控制狀況,這就是為什麼我們會有創傷。」

尤加塔拉所言,發自痛苦的經驗。震後數月間,她無法靠發抖而感到安全,而是長期感到焦慮。她說:「都是那些餘震,你永遠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有餘震,也不知道餘震什麼時候會停。」一開始的幾天,她在自家院子裡露營,在帳篷周遭挖壕溝阻斷雨水,傳簡訊給曾在美軍陸戰隊服役的爸爸尋求精神支持。她說:「我一直等著某人來救我。小的時候,大人告訴我陸戰隊會來救你,所以我下意識想著『陸戰隊就要來了,就要來了』。」她停頓了一下,又說:「但我只有一個人。」直到她開始接觸體感經驗,才能正常呼吸。

和西方人談話讓這一切真實了起來,我恥於表明這件事。那晚,我帶著哨子睡覺。和尤加塔拉一樣,我在腦中預演該如何逃難――如果最壞的事情發生了,我會如何逃離旅館。在見到她們之前,死亡感覺靠得更近。尤加塔拉分享的其中一個想法一直縈繞在我的思緒中――「最難受的部分,是得知在同時同地有許許多多的人死了,感覺上,他們雖然失去了身體,但仍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那股能量――死亡的能量――就像浪潮一樣。」

會面後隔天,我來到帕舒帕蒂納特廟(Pashupatinath Temple),城市裡的死者都在此火化。大地震後,這座廟宇搖身一變,成為死亡難以想像的象徵。火在河畔熊熊燃燒,焚燒數以千計的罹難者遺體,沿著巴格馬蒂河(Bagmati river)的階岸迆邐而行。那些階岸離特里布萬機場的國際航厦只有五分鐘之遙,讓死亡的畫面無所遁形。當地的人在震後數週之所以調適得這麼好,一部分的理由或許就是來自死亡毗鄰生活、能見度極高的現實。遺體在大庭廣眾之下火化,根據印度教及佛教的傳統,此生只是幾度輪迴中的一瞬,生命的終結也就沒什麼好怕的了。

造訪寺廟時,河水只有寸許高。孩子涉水而過,拿竿子挑起漂來的塑膠袋。一具包裹紅布的屍體躺在河畔。我的旅遊書上說,人一往生,執行火化要越快越好――所以眼前的屍體應該剛死不久。四座階岸煨燒著屍體,有人持竿撥弄灰燼。另外一座新起了柴堆,白柴縱橫,階岸表面因燃燒而發黑。幾個觀光客望著這一切,身旁圍著嚮導和羸頓的猴子,各懷企盼。在這個印度教的聖地執行火化,意在將靈魂送往下一個世界。

看著苦行僧坐在餘火未盡的柴堆旁,我想到躺在帳中的尤加塔拉,聆聽從修道院傳來的誦念聲穿過加德滿都山谷,加速亡者的旅程。哀悼亡者的過程十分費時,需要執行一套儀式,搭配音樂。在佛教傳統上,要讓靈魂前往下一個國度要花上好幾天,僧侶以誦經送行離開塵世的死者。有股奇異的安寧降臨傷痕累累的城市。從不同角度感覺起來,那股氛圍都讓死亡從它的物理性剝離。

直到最近我才開始明白死亡其實是個過程,而非最終的句點,好像過了那一點,一切都不可說了。初次經歷這樣的失去,是我外婆的死。


到最後,生死之別薄如蛛網,而外婆的最後一口氣顯得恣意隨機。她先是大中風,然後死於聖誕節的前一週。即便這樣,她在家裡留下了好多符碼,廚房黑板上還有她手寫的字跡:「煮飯油、洗碗精」。我不知道後來是誰把那些字擦掉的,又是誰把她的杯子從流理臺移走,把她房間裡打開的醫學字典闔上。我推測那是我媽,她試著在外婆死後闔上她的眼睛,卻闔不上。

外婆死後幾天,有一次我和媽媽站在外婆房裡,明明沒有人待在開關旁邊,燈卻莫名其妙打開了。接下來的幾星期,我爸媽不得不換一個新的熱水壺,因為它頻頻自動開機燒水,燈則在夜半突然跳電。所以,我了解尤加塔拉對於死亡能量的感受。

外婆死時,我有預感自己會想要看她的遺體。她一往生,我們幾乎得立刻離開醫院,好讓人滿為患的老人醫院的下一位病患入住。我記得她經過一天後的髮膠味,還有親吻她道別時快速冷卻的皮膚。白天,我弟弟妹妹都回到家了,大家坐在她的病房裡,輪流出去用咖啡和三明治。每次媽媽出去,我都好怕外婆會在那時過世,我會不知所措。我坐在那裡,看著她短促地呼吸,感覺自己是如何疏於防備地面對死亡。

最後,從生到死的更迭幾乎難以察覺,被嗎啡沖得很淡很淡。我媽也在一開始告訴外婆別怕,告訴外婆我們都會好好的,告訴外婆大家愛她,她不需要再做任何事了。媽媽打開窗戶,好讓外婆的靈魂能飛出去。回家的路上,我們一群小孩塞入後座,就像小時候一樣,弟弟彎起來的膝蓋幾乎要貼到臉了。餘暉讓天空呈現亮粉色,我們看向車窗外的暮色,遠方漆黑的枝梢襯著天幕。大家不發一語,只是看著臨別的色彩跨過天際。回到家時,我做了波隆納肉醬義大利麵給大家吃。我們開了瓶紅酒。外婆走了,好不真實。我想見她,很想見她。

她的遺體陳放在葬儀社後面的一間禮拜堂,位於大街背後的一個停車場。葬儀社人員帶領我們進入,打理遺體的房間外有塊不大的空地。

「她就在裡頭。」葬儀人員說,手放在門把上,「準備好了嗎?」

她看起來既像原來的樣子,又完全不一樣。我和媽媽選了她該穿的衣服――一件有模有樣的粉紅色外套和搭配得宜的裙子。葬儀社沒有請我們準備鞋子,我不想探究理由為何。我走到棺木旁,感受外婆羊毛裙下的大腿有多僵冷。她的皮膚好光滑。過世後,她臉上的皺紋平緩了,她要是知道一定很高興。但有些顏色完全走樣了,她的指甲因為血液停止循環而變成暗沉的菱形。站在停棺間時,我聽見葬儀社人員說到如何為了美觀效果黏合遺體的眼睛和嘴巴。我告訴了妹妹這些,她哭著離開房間。我不確定自己為何要講,可能只是想要填補沉默吧。

在我能告訴外婆我要訂婚前,她就走了。在大家環繞她的病榻之前,我爸媽已經看過了我的新戒指。我想讓她知道。出櫃後的幾年間,她同時對我的女友疼愛有加,又對我們的親密關係抱持恐懼。「我訂婚了。」我在停棺間悄聲吐露,「我們要結婚了。」只有寂靜相應,感覺很奇怪。這讓我想到多年前朗讀過的那首詩,關於和沉默的亡者對話,那首我在朗讀比賽唸的詩。那首幫助我找到發聲管道的詩。和死者說話應該是最安全――也最無用――的溝通形式吧。沒有人會回話,不會有道賀,不會有揚起的眉毛,事後不會有任何評價論斷。我只是希望她知道了。

我不知道除了這個還有什麼好說,所以我吟誦了一首詩,輕聲地將之吟入寂寥。一切顯得很妥貼。隔天下葬外婆入土時,我要念出那首詩。那是外婆在過世前數年自己選的。她有充裕的時間計劃當自己往生時,要拿什麼話來誌記自己的離去,所以為我們每一個人都挑了一首詩來念。她一直都以我們為榮,就算我們都還只是小孩子。很重要的是,念詩的時候不可以哭,我不想要把場子搞得一塌糊塗。在她死後的那週,我一遍又一遍地讀那首詩,直到字句滾瓜爛熟,不再有任何意義為止。我開口,看著面無表情的她,對空氣悄聲說:「因為我愛過人生/我將不會憂傷地死去/我已為我的快樂添上羽翼,將在藍天消失蹤跡。」

唸完後,我走出禮拜堂,回到停車場。弟弟妹妹們在一旁喝咖啡。我駐足仰望天空,那是最清新美麗的藍天。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沉默的一百種模樣:跨越時代、地域與文化,尋訪關於身體、戰爭、災變、性暴力與精神創傷的無聲告白》,臉譜出版

作者:海莉葉・蕭克羅斯(Harriet Shawcross)
譯者:許淳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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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密信件博物館》編輯全新企劃,跨時、跨地探索「沉默」多變樣貌的心靈旅程

最強烈、最切身的感受,為何總是最難以化為言語?
看似百無禁忌的現代語境中,性與死亡何以仍是難以啟齒的話題?
受到戰亂、災難、暴行創傷的倖存者,為什麼在訴說經歷時遭逢重重阻礙?
我們暢所欲言的能力如何被剝奪?又能夠如何尋回?

本書聚焦於一個看似抽象、但其實在人際活動中經常出現的概念:不得已的沉默。導致沉默失語的可能原因眾多,包括生理性的腦部異常、心因性的創傷經驗,也有時候是社會規範無形中要求對特定的話題噤聲不語。在這種難以自由使用語言的時刻,人們還能夠如何傳達、分享所思所感?又該如何走出沉默?

作者由童年在學校疑似罹患選擇性緘默症的經驗寫起,爬梳多種語言障礙、失語症狀的診斷史與疾病污名,也觀照自己因為當時失去溝通能力、迴避社交生活而造成的恐懼與退縮,即使在成年後仍然深埋心底,甚至成為她面對親密關係時的阻礙。於是,為了徹底走出回憶中失語的困境,她更廣泛地在文學、表演藝術、醫學史、性別平權運動等領域,尋訪那些受困於沉默之中、卻仍努力將難以言喻之事如實傳達的人物、行動與作品:

  • 嘗試以「暴露療法」協助緘默症青少年患者的家長和語言治療師;
  • 因突然失語而被斥為歇斯底里的十九世紀歐洲婦女,以及後世企圖為她們平反的精神醫學與歷史學者;
  • 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戰壕中罹患「彈震症」的士兵,與受他們啟發而開創「講談療法」的精神分析學家;
  • 尼泊爾震災後將心理諮商技巧結合當地宗教文化、引導災民傾吐恐慌壓力的助人工作者;
  • 傾聽求助者談論絕望與死亡的英國自殺防治機構「撒馬利亞人協會專線」;
  • 在剛果內戰中遭受集體強暴後,求診修復身體與心靈的女子;
  • 拒絕委婉修辭、追求真實表達女性身體經驗的革命性劇作《陰道獨白》;
  • 在麥卡錫主義時代被迫封筆,二十餘年後恢復寫作並獲得普利茲獎的美國現代詩人喬治・奧本……。

以《背離親緣》、《藝術的孤獨》般取材廣泛又結合自身生命歷程的筆法,作者透過史料、訪談與實地考查,寫出不同的時代、不同的文化如何剝奪人生中特定的情緒或經驗表達的空間。她也更進一步探問言語溝通的極限:訴說悲痛的心情,是否就足以讓人獲得療癒?受害者勇敢道出創傷經驗,是否就能終止壓迫?最終她發現,種種在壓抑之下奮力表情達意的努力,不論是否訴諸語言,都證明了我們的思想和感受能夠以優美、具原創性、甚至充滿震撼力的方式發聲,尋得慰藉與共鳴,並且為更深刻的理解與更具體的行動創造開端。

getImagePhoto Credit: 臉譜出版

責任編輯:翁世航
核稿編輯:潘柏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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