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室友卡夫卡》:我在東部看海的日子,漸漸縮小到這條白鷺夕照的河堤

文:伊絲塔

〈金色之河〉

而我心中確實有條河,室東部的日到這純金而閃亮;我相信那條河的看海源頭存在於現實與想像的交界,有著比海潮更魔幻的漸漸召喚,日日吸引人們前往。條白

猶記開學第一日,鷺夕學姊與我一同漫步長堤,河堤她說老政大幽默地將流經校園的室東部的日到這景美溪命名「醉夢溪」,上游那段是看海「尋夢溪」,出了校園就是漸漸「碎夢溪」,調侃學子上大學後,條白一路尋夢、鷺夕入夢,河堤以及出社會,室東部的日到這面臨工作失望的看海夢碎。她邊介紹、漸漸邊熱心指點環境。彼時東部北上的自己,習慣一望無盡的太平洋,乍見此溪景頗為失望,心中不免泛嘀咕:「不過就是山間排溝嘛!有何好看?」正想著,學姊又說起靠近男生宿舍那邊,蔣公銅像的馬,半夜十二點會換腳的鬼故事了!

當時剛入學,不明白學姊為何經歷畢業、結婚又離婚了,仍要選擇遷居校園附近的依戀與堅持。談起名人典故,那時的她神采飛揚,彷彿重返青春時光。夕陽染黃半邊天,慢慢在長堤盡頭隱沒,整條溪沐浴在菅芒點點流蘇下,確實是一條金色之河。

幾點白鷺染上金光,襯著斜暉,伴潺潺流水,翻飛。

這是第幾次走上長堤了?後來的自己也算不清。心情低落時,嘩啦啦的流水沖走哀愁;寫不出報告時,迎風搖曳的菅芒送來陣陣蔗香。記得巴斯卡說:「人是一枝會思考的蘆葦。」不知每日隨興漫步長堤的學子,是否都跟這些菅芒花一樣,迎風飄絮;在流金點點的歲月河畔,為課堂幾個小小想法,點頭又搖頭?

也許世界之所以構成世界,有時就只是視線所及;視線所不及,在於我們總是以「我」的主觀角度來思考,所以時而視而不見,時而聯想過多。

然而,這之間確實有一種航行,超乎時空、超乎個體與群體、超乎長期以來,我們用「自己」這個詞所侷限的框架;那是一種「忘我」的旅行狀態、精神上的飛翔。而我搭上的白色風帆,是金色航道上一棟毫不起眼的白色建築,一座圖書館。

在此,我們確實經歷一場名為「閱讀」的靜態航行。

說它是靜態也不全然,因它瞬間移動,在異時空穿梭自如;分秒之間,活動遠超過光速或音速所能抵達的地點。攤開一頁頁的書冊,彷彿搭上一雙雙翅膀,帶人遠離塵世喧囂、飛進看不見的國度。

在此航行中,我習慣帶隻筆,像擺渡人那樣,時而撐篙或搖槳,讓筆的節奏順著視線,沿著一行行文字回溯、晃蕩、迂迴、追逐。我知道,此趟航行會隨著文字海開展,最終發現可靠的堤岸,那屬於意義的新大陸,最終有所羅門王的豐富寶藏,等待挖掘。

因此,不論是遠行或閱讀,對我而言,都是旅行的方式。

只是出門遠遊是立體的,書上的旅行是平面的。雖然蝸居一隅,藉由精神懷想,薄薄紙翼卻會化作地平線的一點,那是想像的起點。在那裡,所有色彩與感官的豐富,遠勝於立體世界的三度空間,那是看不見的想像,構築虛擬時空。

這趟旅程隨著經驗增長及跨的海域愈多,旅人的視線會愈來愈寬廣,所見愈豐富,到最後,有一種功夫也慢慢成型。剛開始,旅行速度或許慢如蝸牛,細嚼慢嚥、反芻後還消化不良;然而隨時間積累,各路水手已能在文字海上飛馳如鷗鳥,追逐美麗的詩句,捕獲營養段落來反芻、餵補自己的空缺;此時眼力也鍛鍊如鷹,精準銳利,找到所要獵物之後,可以兔起鶻落,手到擒來。若航行的那片海域是熟悉的,水手們會在某段海域刻上航線、標上經緯,在書上留下深深淺淺、濃淡不一的航海記號,足供日後辨識。

我甚至為自己新發現的小島命名,倘若作者冷僻、無人拜訪。

這場狩獵精準實在,航行神祕未知。是以白色船艙中,我們總是可以看到龜縮一角,那個正在閱讀的傢伙,頃刻已然登陸外太空,不知飛翔到哪個國度,從他嘴角不自覺牽動的一抹詭譎微笑,他到底獵到什麼了?找到什麼寶藏?身處何方?又看到什麼?單憑燈下靜穆坐姿、時而竊笑的表情,一切難以猜測、無從判斷。

這趟祕密航行的戰利品、旅途上的冒險、航程與風景―只有他知道。

許是這種神祕吸引,才讓自己時不時攀在雪白船艙,沿著書壁不斷穿行,一晃就是十幾年。而甲板外的金色之河,也嘩啦啦向前奔流。

當讀者走出白色船艙透氣,長堤便是甲板,各式人物在其上健行,將人帶回熱鬧的當下,那是現實與夢幻的交界,可以邂逅各種生命,兩個世界的邊緣。

回到現實的醉夢溪,常見幾位慢跑者隨穩健的步伐律動,近了又遠去。遠方總有幾對小情侶坐在石階上,青春氣息滿溢。迎面而來的動物,竟錯覺是白色長臂猿。正驚奇怎會有人牽稀有動物來遛?如雪潔白的瘦長大物走近,我才赫然發現是一隻長相怪異的狗,詢問狗主,才知那是阿富汗獵犬,犬中貴族。

於是,我在校園的金色甲板邂逅各國犬種:哈士奇、杜賓、博美、吉娃娃、西施、柯基、柴犬等。沒想到長堤竟成了眾犬伸展台,令人目不暇給;眾犬穿梭交會的各類尾巴,或長或短,或捲曲或球狀,都隨芒花搖曳。久而久之,我發現原來這也是條充滿了對話與劇情之河,走在其上的每個人,各有各的故事;每日上演喜怒哀樂、悲歡離合。雖然這條河沒有大湖寬闊,沒有碧海磅礡,卻在主人與犬、來往運動的學生招呼聲中,滿是溫馨。

一日清晨,當自己悠閒拎著早餐去長堤享用,專注地看著一隻優雅的白斑蝶和著風,兩片薄翼緊貼著芒葉,像曾經美好卻漸漸消失的回憶,醒於未醒之間。一個慢跑老者突然離開航道,迅速跑至面前笑著大喊:「吃好一點!」我有些吃驚,一愣,看著手上的奶茶與蛋餅,隨後對老者拉長的背影大喊:「阿伯!我沒有減肥啊!」

隨後,老者及前方所有慢跑者都回頭曖昧一笑,正當我為一時衝動感到後悔,滿臉尷尬之際,心底確實因一個素不相識的老者問候,突然感到一陣溫暖。

東部看海的日子,漸漸縮小到這條白鷺夕照的河堤,情緒也從北上陌生的徬徨無依,到師生間熟稔相識,離開了一些舊友,也認識了一些新交,慢慢地發現自己生活融入河的節奏,隨流水潺潺。

有時世界之所以成世界,或許不是自己眼光及他人視線構成,而是心吧?

學思之際,這趟航行令我快速謄抄的,並非嚴肅理論,有時只是某些感動。比如吳越王錢鏐寫給皇后的信,那封盼妻子早日歸國的信箋。當然他是國王,大可下令要皇后儘速歸國,別在娘家待太久;可他卻只寫下這九個字:「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

隨後,默遣使者悄悄遞信箋給皇后。

那是詩的畫面,簡單幾個字,就把江南鶯飛草長,期待心愛伊人收拾心情,一路欣賞美麗春光慢慢回到自己身旁的浪漫。鏡頭緩緩拉回當下時空,而我在金色之河的航行中,聽見師長說起古時愛戀原是這般溫柔不失優雅,默默將此信箋謄入淡藍筆記本,心想是否哪天,自己身旁也會有個他這般溫柔地催促,帶著迫切相見的想念?

漫步於河畔,腦中的對話也悄悄被織入潺潺水聲裡,生活的悲喜、憂傷與煩惱,默默被風銘印。夜晚漫步長堤,依稀看見燈火通明的白色船艙,學生如魚游織,川流不息。

四方雅正的船艙寬裕地橫向發展,大部分的圖書館建築都是尖聳朝上,顯示其權威與學養高度。然而,我搭上的這艘白色大船,一入門,便是各種鮮豔植栽盛開在各個角落,這裡的職員善於插花、品味生活。他們透過當季的植栽與花藝,說明智慧不會主動從知識的收集中產生,不管收集得多豐富;智慧只有當讀者處於內在,以第三者的角度靜觀審視時才綻放。

或許,生活不外是經驗、情感、記憶及思辨的總和,這一切的一切,如這條河不停奔流而過,潺潺流水帶走的,除了時光還有什麼呢?

君不行兮夷猶,蹇誰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

想起《楚辭》的一段,漫步醉夢溪,學子們夢的又是什麼?又為何憂煩呢?我不只散步時沉思,更想從情緒的泥沼中提煉自在。溪裡獨立而思的幾個雪白智者,嘴裡叼著銀晃晃的魚,那是牠們立在歲月河畔,沉思的成果。於是了悟:鷺鷥,不正是鷺立而思?或許讓人沉醉的不是夢想,這條溪的本質更是清醒、沉澱的哲思之河。

漫步於長堤,這條河孕育、融入多重型態的生命。每逢下午四點,非常準時地,樟山寺的暮鼓晨鐘隱隱傳來天地禪偈,或許一個人的真理,是另一個人的荒誕;或許永遠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重要,才好看得清、看得明,才好遊戲三昧,入得去、出得來。若人生如戲,任何角色,都是某種情緒化身。當讀者在生命之河沉澱情緒,希冀自在來去時,漫步於書海,便是靈感與神思交會的淘金時光。

參與課堂思辨時,我發現任何理論都像遊戲,偶爾,當自己也被遊戲困住時,在煩悶中,發現自己總是不知不覺走上這條溪,來來回回,踱步沉思。原來自己不希望被馴化成安逸棲止在一方海角的籠中鳥,我更願做隻燕子,輕巧快樂的順流,剪風而飛。

當人的身分愈來愈多元,時代洪流愈來愈急促,我更珍惜這種單純,那怕只是與花鳥同樂,共河水嬋娟,那都是屬於自己的流金時光。

學思反芻之際,自我也解構又重構、辯證數番,長堤見證路過他者的生命故事,也見證我的故事。故事透過風聲傳到耳裡,讓人知道什麼是獲得與失去,以及真正的分離。最後,我不只愛甲板拉長人影交雜訴說的故事,更愛上日落時分,菅芒花隨點點金光搖曳的風姿;愛那月明星稀的夜晚,藍空無塵,一片蛙噪蟲鳴聲裡,濃濃野薑飄香,點點螢火相送。

夏日之夜,有螢火流光,一直是遙遠的童年之夢。許是這樣靜寂的夜,沿岸薑花才沁人心脾,飄送到如此遠、如此孤獨的異鄉遊子心上。也唯有這樣長的溪岸,這樣柔的風相伴,讓人得以悠然走過四季,在漫步中澄清那些思慮與情感上的小煩惱。於是,我知道這條金色之河,在我身前、身後的萬萬千千生命都會走過。

獨行,卻不寂寞。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我的室友卡夫卡》,聯合文學出版

作者:伊絲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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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為何閱讀?因何寫作?

一個蒙太奇鏡頭陡然浮現,正在讀書的卡夫卡,
透過詩之眼看見了袁枚;而偷窺卡夫卡情書的我,
又透過這首詩的細縫回望袁枚。
盒裡的卡夫卡,會不會以他黑曜之眼,
流亮如銀的鐵甲,收攝這一層又一層的閱讀鏡頭呢?
就像六朝志怪裡的陽羨書生,開口吐出嘴裡一層又一層物事……

閱讀就像這樣,當我以為發現真相,卻發現背後總有另一層故事。

《我的室友卡夫卡》收錄作家伊絲塔進入文學共和國以來,屢獲獎項肯定及報刊發表作品共十四篇。

「輯一:回望」那些隱匿難以啟齒、遠離人群的舊時光。那個藉求學北上出走的自己,在研究生活與學思之際,仍不斷回望家鄉台東的人與物與情。

「輯二:遊觀」是她從蟄伏書案的學子,轉為探索天地的旅人。是對生活行路的回眸一瞥、對立體世界的所慕所嘆,記錄下行旅觀聞,也記錄靈思的吉光片羽。

getImage-4Photo Credit: 聯合文學

責任編輯:潘柏翰
核稿編輯:翁世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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