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蔡素芬《台北車站》選摘:不答應結婚的是他,和他已死的媽媽有什麼關係?

文:蔡素芬

〈結婚〉

他已經很厭煩人們談論前世今生的小說關係,這個話題一旦開始,蔡素好像很難止住似的芬台,像春草一樣蔓延,北車每個人都對身邊的站選摘人在前世和自己是什麼關係感到好奇。他每天早上吃著土司喝著咖啡,答應的和的媽看著陽光慢慢把窗台的結婚盆栽植物照射得綠意盎然,就感到活在今生卻去想著前世的已死事,真是什麼不可思議。

而他不能擺脫前世今生困擾的關係是女朋友堅信前世他們是對夫妻,在結婚那天,小說往喜宴的蔡素途中雙雙死於車禍,他們只做了一天有名無實的芬台夫妻。

他考據她說的北車那個年代,應該是站選摘福特製造車子以後,「那麼我們轉世得可真快。」他以揶揄的口氣告訴她。

她說:「那是因為我們急著彌補未了的姻緣。」

除了初識那時他對她所說的奇幻之事略表興趣外,現在他只是安靜聽著,不表示意見,偶爾注意路上行人走路的速度,若是在家,眼睛則盯著播報新聞的女主播,但她偎在他身邊,時常插播抱怨,認為他看太多電視,她和女主播搶話題,拉著他的頭髮,吹著他的耳腮,輕聲細語告訴他對於前世兩人經歷的新發現,並且以皺眉頭表示那些在她腦中不斷出現的圖像對她造成的困擾。

他多次建議她去看心理醫生,她說,沒有用,她的姨婆是靈媒,她的血液裡流著某種神秘的遺傳,她相信那遺傳會給她一股神秘的力量,只是還不成氣候。

有一天她拉他去她南部的姨婆家,那是在報紙上登出重大罪犯的妻子之友,向媒體透露罪犯與妻子前世因緣的消息之後。看到這則報導時,他想把家裡唯一珍貴的一部音響砸爛,那是當時身邊流動的東西,音樂從耳邊飄過,輕易成為發洩氣憤的對象,但想到那是省下幾個月薪水買來的精神慰藉,他仍理智的控制了情緒,只把報紙扔到垃圾桶,以示抗議媒體將這個無法得到證明的不入流說法當做辦案的重要新聞報導。

全國人民都在談前世今生的因緣,他只想成天曬太陽,覺得曬太陽有一種很踏實、活在當下的感覺。

但女朋友受這則消息影響,那天穿了一襲白色的紗質洋裝,站在他的公寓門口,蒼白著臉,輕聲要求他一定得陪她去南部姨婆家一趟。她說話的時候有點喘,鼻翼不規則的鼓動。

她那時真像個哀怨的女鬼,她的手伸向他,冰冷的指尖輕觸他的掌心。他心裡不由一震,她何時病成這樣,他卻一無所知。要不是愧疚感作祟,他不會跟她到姨婆的處所。

姨婆的客廳簡直是個大祭壇,一進門舉目所見即是一個高立的神位壇,兩邊牆上張掛織錦的神仙圖案,那些織錦擋住了光的折射,室內顯得有點幽暗,壇香味彷彿從每個角落每個物件散發出來,整座屋子像個大香爐,他以為來到一個秘密的通往神界的洞穴,不覺有點發冷,突然好想下樓去曬太陽,但姨婆按住他的手,拉他坐在一把藤墊木椅,這種坐椅只有在小時候門口的雜貨店坐過一次。

神壇前面一張八仙桌,桌上擺了四盤水果敬神,盤旁堆疊四層銀錠金箔,壇前的香爐殘炷盈盈,姨婆站在桌前,手中持香炷對神位膜拜,她閉上眼睛誦念後,將香炷插入爐中,坐到桌旁,摸著他女朋友擱在那裡的衣服,閉上眼睛喃喃不停。

女朋友緊挨著他,蒼白的臉貼在他的上臂處,他感到她在顫抖,香炷燃到一半,姨婆緩緩睜開眼睛望著女朋友,手仍放在那衣服上,說:「我見到一個女人,她躺著,穿著一襲鑲金邊的鳳仙裝,頭髮梳成一個髻,耳朵上戴一對翠綠的玉環,胸前有一塊玉佩。她的皮膚很白,很白。」

「是誰呢?」女朋友皺起眉頭,好像費盡腦力思考,他從她的側面看到她鬈起的睫毛和空洞茫然的眼神。好幾次她在他那裡過夜後的早晨,她坐在早餐桌邊等待他替她把果醬塗在土司上時,也是這樣空洞的眼神。他突然有很強烈的懊惱感,也許那時他就應該注意她的健康了。

她不時眨眼睛,眼睫毛一翕一張的,那動作讓他想起他的媽媽,媽媽也有一對略顯憂鬱、喜歡眨動的眼睛。他心裡不由一股冷麻,腦中浮起一幅印象。他還是個小學四年級的學生,站在媽媽的棺木邊,身邊有低頭的陰暗身影和嘈雜的啜泣聲,媽媽臉上過度的化妝,使他懷疑那躺在棺木裡的,不是擁抱過他無數次的有著一股暖香氣味的媽媽,她翠綠的耳環吸盡髮絲光澤,胸前的玉佩靜臥在閃著亮麗金蔥線的衣料上,雪白的頸項不再有脈動,她生前不曾有過,但是觀戲時欽羨過的打扮,即將和她一起歸於塵土。葬儀社兩名壯漢為媽媽蓋棺,爸爸要孩子們握住棺蓋的邊緣,他的手一觸到蓋緣就用力推了一下,其中一名壯漢發現了,瞪了他一眼,將那棺蓋矯正,牢牢的扣在棺木上。

姨婆兩隻眼睛像探照燈一樣望著他,他以為自己又變成在無數個夜晚蒙在棉被裡回想媽媽面容的小學四年級學生。

「是你媽媽吧?」姨婆的眼神暗示這是唯一的答案。

「她不希望你們在一起。」姨婆說。

「問她為什麼?」女朋友說得太急,聲音突然變得十分尖銳。他感到耳朵癢了起來。

「問過了,她不說,她是個安靜的婦人。」

是的,媽媽一向沉默寡言,除了日常的叮嚀外,他已忘了她曾經跟他說過什麼不尋常的動人之言,在她為別的男人殉情後,爸爸翻遍了家裡每一個可能藏著書信的地方,翻不出她的遺言。爸爸坐在媽媽常坐的一把椅子上哭泣,那種沉悶壓抑的哭聲,一直在他的血液裡蔓延,隨著年齡成長,變成根深柢固,每次想起爸爸,就同時看到那把陳舊的坐椅上,一個哭泣的男人。

直到他來台北,仍不能脫離那個椅上哭泣男人的身影,他在台北一個工作換過一個工作,雖然覺得有點無根的感覺,可是多年來也貨款買了間小公寓,算是生根了,老家沒有母親就覺缺少了溫暖,男人哭泣的背影使家有點淒涼的況味,他是不要回家了,在台北總有些熱鬧的燈影流光,有足夠的人氣。

他覺得姨婆和他女朋友都很荒謬,不答應結婚的是他,和他已死的媽媽有什麼關係。

女朋友以哀傷的眼神望著他,嘆口氣說:「她一定是捨不得把這個兒子給我。」她接過姨婆遞來的銀錠,一一投入客廳中央烈火倏起的金爐裡。

「多燒些,才能化冤得福。」姨婆建議,女朋友認真的把桌上的銀錠金箔全燒了。

他盯著熊熊烈火,身體感到刑求般的烘熱。在火燼餘灰中,他走下樓,不確定灑在身上的陽光溫度是不是平時他喜歡的那種溫度。

女朋友喘吁吁追過來,拉著他的手臂啼哭,「原來是你的媽媽在左右你,你才不肯跟我結婚。」

如果逼婚不算是個缺點,女朋友其實滿討人喜歡,她總是把自己打扮得整齊乾淨,從來不發脾氣,雖然因過度迷信而失去自信,但只要在他身旁像隻溫和的貓,他倒也不在乎一個女人因缺乏自信而依賴男人,畢竟收養不同性格的貓並不悖離收藏的嗜好。但逼婚一旦形成,就像雪中執弓刀,嚴寒已不勝,欲逃也蹣跚,最後只得生死決裂。他不想兩人關係決裂如訣別,多少人是一分手就此生永不見面,所以即使不願結婚也儘量延宕著。

女朋友閉上眼睛,想集中精神期待圖象的出現。在機車引擎的尖銳聲中,她說:「她是你幾世前的情人,這世當了你的母親,不肯你娶我。」他將她推到路邊,躲過一部急促擦身而過的機車。

「走在路上,永遠要張開眼睛,懂不懂?」

他又聽到女朋友在低泣,在那一刻,他有點衝動想去法院登記結婚,哭泣對他是種譴責,在衝動的當時,一股理智提醒他,受譴責時做出來的決定往往要後悔的。他帶她過了好幾個紅綠燈,買了一客冰淇淋給她,等她淚收乾了,他親了她嘴唇一下,嘗到她嘴邊黏膩的甜味。女朋友拿出面紙擦掉他留在她唇上的口水,問他:「你還是不結婚?」

「妳為什麼非結婚不可?」

「我們前世既做不成夫妻,這世相遇了,當然是來償這姻緣的。否則我們怎會一個從南部來,一個從東部來,就這麼巧的在台北相遇。」

他覺得腦子簡直要爆炸,彷彿跟一個陰魂走在一起。在姨婆那裡,媽媽的幻影曾經讓他對虛實空間有點疑惑,可是這一刻,馬路上喧騰的車聲刺激他每一條神經,幻影融蝕在喧騰之中,他寧可相信葬儀社化妝過的女屍其實都有一式的面容與裝扮,他怎麼能把自己擺在無法獲得證明的靈媒口舌前,決定要不要把往後的人生固定在一個女人的注視之下。

他在她家樓下和她道別,她們全家都遷來台北了,因為孩子們都在這裡讀書就業,兄弟姐妹湊合買了間公寓接老人家來住,她卻嫌人多,急於離開家。她說:「在城市裡有自己的家,才算城市的住民吧!」

他緊握她的手,試圖取得她的信任。她甩掉那手,重重的關上門,留給他一對發怒的眼神,他站在已關閉的門前,想像門內走進樓梯的那襲白色身影後面可能跟著無數鬼魂。門關上那一刻,他有如釋重負的感覺,第一次看見女朋友生氣,反而減輕了不答應結婚的愧疚感。

他走到繁華的街上,站在一家珠寶店的櫥窗前物色戒指,鑽石的光芒令他暉眩,他急速離開,無法解釋為什麼會站在那裡看戒指。

女朋友沒再來電話,也沒出現在他公寓門邊。身邊少了貓的溫暖,日子也就少了某種興致,自己在土司上塗果醬,醬泥常常糊裡糊塗的溢出土司邊緣。他給她打電話,她在電話那頭用微弱的聲音拒絕來訪。

春天過去,他卻開始復甦,他身邊不乏貓,有時候他享受別的貓的溫暖時,忘記了她。

有時候,他得點點身邊走失的貓。發現總是將她和鑽石、和早晨的土司聯想在一起。於是他撥了一通電話到她辦公室。她吱吱唔唔,略為哀怨的聲音,答應他出來喝杯咖啡。咖啡是苦的。女朋友說她結婚了。

他以為天氣變了,雷聲驟響,以為她會等著和他吃早晨的土司。原來有些貓是會失去耐性的。

他問她:「為什麼結婚了?」他覺得這問題很拙,但除了問她這個外,他感到無事可做。

「我腦中出現一幅圖像,這個男人曾當過我的丈夫,這世來尋我。他讓我不必每天去車站擠公車上班,他用他的轎車送我。」

天啊!他幾乎要暈倒在桌子底下,他迅速喝完咖啡,竊喜終究沒娶這個女人。

城市的陽光很亮,總有些稀奇的事吧。他想念自己那個音樂恆常開著的小窩,在城市的陽光曬進屋裡時,聽音樂是小小市民小小的享受,他總要找到一個可以在城市住下來的理由,而且要住得很愜意,他漸漸對老家印象模糊了,也許是潛意識裡試圖抹去某些不愉快的記憶。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台北車站(時代書封版)》,聯經出版

作者:蔡素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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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有一個地方在等著我們,如果我們願意去的話。」
蔡素芬跨時代的短篇經典
以一座車站,俯瞰旅人們的歸返和離散;
九篇故事,走進新世紀城市書寫的起站。

「《台北車站》換上新封面的此刻,回想書寫的初衷,在於思忖台北容納了許多異鄉人,眾異鄉人在台北尋找人生的定位,有的成功,有的不如預期,有的迷茫;在光影斑斕的城巿生活中,通往理想人生的出口在哪裡?以台北車站的車行交錯和多出口,借喻尋找出口之路徑曲折。人生難免遷移,每次的移動,到底把我們帶到哪裡?我們又有能力去到哪裡?小說寫的是過程,我們總經過許多過程,才抵達想要的彼方。」——蔡素芬

世紀之交,一座舊車站自歷史的翼幕退場,曾擁擠的鐵道與月台隱入地下,新車站帶來另一個世代的旅人,投身城市耀眼的霓虹與招牌。小說家蔡素芬跨時代的短篇小說經典,以首都車站為名,隨旅人們揮別家鄉、遷徙至生命新站,刻劃城裡男女,獨自出走旅途的妻子、固守職責的工廠機械師、拖著一只行李抵達新城的少女、日復一日的上班族女子、酒店主人,他們或曾有所望,卻終於成為倦旅之人。台北車站像座地標,銘刻著時代轉換、城裡浮生;於今回望,也標誌小說家走進新世紀書寫的中途。

getImagePhoto Credit: 聯經出版

責任編輯:翁世航
核稿編輯:丁肇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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