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歇爾賽荷《寄食者》:盧梭不惜貢獻一生大部分時光抄寫樂譜,為什麼?

文:米歇爾.賽荷(Michel Serres)

音樂

有趣的為什麼是,音樂家把他們寫作的米歇本子叫「譜」(partition)。而自從數學家選用這個字後,爾賽便為它下了嚴格定義。荷寄真有趣。食者生大時光這兩類人不是盧梭樂譜頭一次碰面了,他們扮演的不惜部分角色、他們的貢獻語言有所重疊也不是什麼新鮮事。他們常混在一起,抄寫雖然他們自己不知道。為什麼他們在同一個天空下誕生,米歇生於同一個時候;他們是爾賽孿生子,在一樣的荷寄暴風雨下,他們同是食者生大時光我們的伙伴。在我們中間,盧梭樂譜唯有他們曉得什麼是和諧,怎樣達到和諧。除非彼此達成協議,否則大伙的遊戲便無從開始,也無法一起做運算或推理。

他們把某個集合或某組事物加以切割,分作兩個兩個的部分或子集合。這些部分互不交叉,也不會重疊在一起。所以它們的交集是空集。小提琴的音符(note),笛子吹不出來,其他樂器也不行。就像盾形紋章,每一個區隔都分別開來。我意思是,每一本譜都只適合某一樣樂器,吹雙簧管的不該拿起大提琴樂譜來演奏。但違背常理的事來了:為了讓每個樂團成員都好好地演奏,他們之間就要完全地、嚴格地區隔開來。每個人都只有他自己的本子。唯有指揮才會把總譜擺在面前。


盧梭抄寫那麼多的樂譜,且以此為業。為什麼?他怎麼辦到的?他著迷至此,不惜貢獻他一生大部分的光陰。為什麼?他怎麼辦到的?正是為了點數目。在幾千頁寫滿音符的樂譜裡,他沉醉於點算,樂此不疲。他幾乎是盲目地追蹤音符。為什麼?他怎麼辦到的?

我相信,尚-雅克活在寄食關係裡,卻對此顯然不過的事實視而不見。直至後來,他開始尋找他理論著作的缺失,他的理論隱瞞了什麼,沒有把什麼事如實招來,為此他寫下《懺悔錄》,也檢討了他的一生。

盧梭以飛白的方式,循序漸進地建構人文或社會科學。這種建構亦是本書要嘗試做的。我指的並非這些科學的實際內容,而是它們的範圍和條件。相當清楚的是,我們首先需要由某個關係理論開始;但因此,我們必定會為選擇局部或整體的理論而猶豫不決;最後,這方面的猶豫便整併為問題的一部分。在一個封閉的群(groupe)裡,在于麗的花園裡,精煉的三角家庭(ménage à trois)把新的阿伯拉(Abélard)給閹割了;在一個更少見的群裡,細心的照養卻遺下了青澀的孤兒;相對地,《社會契約論》大談公共意志,並勾勒立法者的面貌。局部、整體。《對話錄》終於讓我們看見過去對偏差(écart)的忽視,方法是把偏差拉大:我孤身隻影,他們卻是全部人。局部縮小成孤獨,整體則朝全稱量化(universel quantifié)放大。終於,在晦暗中我看見公意。多麼殘忍的事。立法者或許是危險的瘋子,或許是犧牲的羔羊。而與此同時,《懺悔錄》卻在一片漆黑中摸索,在孤獨的單子周邊探問:關係將往何方?它駐足何處?又是如何構成的?關係趨近於零,消失於湖泊之內、島嶼之間。

尚-雅克臨死前最後一句話,表示對那位提供救濟的女士,亟欲報之於萬一。但他也坦言,他什麼也沒報答到。他的最後一筆說出了真相。他或許死前還不知道:他孜孜以求的答案,終於被他發現了。我、兄弟、鄰人、朋友、社會,這條單純的鎖鏈需要連繫,然而他卻缺乏此等連繫。其實也不是沒有,他沒缺什麼。他是簡單箭頭、邏輯上的原子,或關係上的原子,暗自在女主人家裡過活。但我,脫離了他們,脫離了全部的人,這樣的我到底是誰呢?就是那個一直在接納的人,直到大限臨頭,才忽然想起自己過去,從容不迫地作出報恩的決心。寄食者。遺世獨立,沒錯,我活在幽暗裡,不過是可憐的瘋子;但我最初依依不捨的,就是衍生、接穗、嫁接,還有在一間小旅舍裡安頓我的小家室。小小的。


他把小孩遺棄了。我沒在管這是否道德。不論錯誤、罪罰、誓言、彌補是真或假,我都不在乎!這些東西黏答答的,真討厭。我為什麼、出於什麼來為盧梭辯護?我為什麼要攻訐他?為了製造劇場、感動觀眾,就非得要談道德、和人論戰不可嗎?這一切多麼令人厭倦。他是好是壞與我何干?我幹嘛要知道他在萬神殿裡的骨灰有沒有沾滿油水?我們離開馬戲團吧,就讓道德留在那裡。唯一值得重視的,幾乎只是植物標本集而已。我指的是:生命的徵兆,即品種的特徵,終究而言,就是生物學或自然史。這是一位寄食者,從來沒餵養過自己的孩子。不然他就登上宿主的位置了。一位寄食者阻止別人在他身上寄食,事情就是這麼簡單。既然我讓母親付出了生命,她是宿主;為求對稱,我也離開我的小孩,不讓自己有可能成為宿主。沒有人能夠取代我。公共教養院(Assistance publique)則不同,它是可能的旅店。看吧,這隻動物把蛋下在合適的店舖,或剛好經過的載體那裡,然後任後代在那裡吃,在那裡住,自生自滅,像他們的阿嬤一樣。「公共教養院」這名字真怪:假若把盧梭的小孩交給公共意志,會怎樣呢?

或許我更想說的是:附生植物。這本植物標本集也推著我走。不曉得什麼東西把我挽留,無疑是只能繼續移動。繼續漫步。


融貫之島出現了,先前我們還不曾注意到。理論並未出現在原本指定的地方,相較而言,在那些晦暗的懺悔文章裡,理論還要更為密集。哲學家想尋求的是體驗,看來我們必須隨他徒步出遊。如此一來,他重新喚起了古老的傳統,把某些動、植物的生命與我們的「濫用價值」連繫起來。途中遇到的旅店、戀情,他本能地遺棄孩子,甚至他熱衷植物學,還有患病等等,這些散亂的元素之所以彼此調和,並非本性如此,而是圍繞著某種功能,或毋寧,是某段關係使然。寄生植物在于麗的園子裡滋長茂盛,堪稱天堂植物志。

於是,我們不難助他畢盡其功,不難看出這傳統所欠缺的,正是盧梭日以繼夜不停地做的苦差事。他這樣發了狠似地抄樂譜,為他的小命謀生,到底是為什麼?答案是:為了雜訊的緣故。答案是:為了完成寄食者的地盤。

他大可靠自己的作品為生。但等一下,什麼是作品呢?作品會把它的作者吃掉,吞噬他的身體、他的時間,然後一步一步地,把他的身體取代掉。這樣被侵蝕法會讓人害怕。我是誰?就是這個,這張白紙黑字,我這張脆弱的身體,它把我那個孱弱的身體給取代了。它是我用血鏤刻而成的,我的血為此傾流,直至最後一滴為止。作品寄食在作者身上,不,作者不一會兒就不在。他快被搞死了。但也無可奈何,他以此為生。我吃我的勞動,以此糊口;我日復一日喝著這涓涓的產出,睡在它曠野裡的會幕帳篷底下;最後,在這卷帙成果的庇蔭下,我得以存在。我是誰?我是這一身軀殼,被打碎以後又重整起來,不是這樣,我便什麼都不是。作品寄食於我,我亦寄食於它。再不久,我們或許將成為有分寸的共食賓客。再不久,我們放下彼此成見,在歡樂、輕快、永恒的宴席上,共享神仙美饌。但願如此。嗯,我知道,我們已成了共生關係。題外話就到這邊,這裡說的不是雜訊,完全不是。

儘管他大可靠他的作品為生,以此糊口,他還是不停抄寫一串串的音符。不,他跟你我一樣,他要生活,就非得依賴得以讓人維生的東西不可——我們都知道他讓自己的生命依靠什麼。是真理。靠真理為生,就是這樣。不過,他在經濟領域裡沒有說出真相,不單如此,在政治領域也沒有,更不要說教育領域,或關於社會契約的一般條件了。不是說他撒謊了。但他都只是用抽象的步伐前進。所以他才回到經驗上來,他沉思,他告白。於是才出現緊湊融貫的意義,以及按適當比例(即理性)而探索出的真理。我在別人的飯桌上過活;所以我是誰呢?

確切來說,我是誰?我就是這樣,一個人孤零零的,沒有任何關係。我縮減至自己一個,以自身養料為生;我自給自足,永無耗盡的一天——雖然我搜索枯腸,江郎才盡,滋養我精神的靈光已經熄滅。那我又是誰?是樂譜——即「partition」,字面上是劃分的意思。我並非社會的一員,也不屬於任何家庭、群體,甚至人類,他們全把我排除在外,我自此喪失一切關係。我離群索居,周邊全無交集;正如孤島的四圍波平如鏡,卻又動蕩不安。我是誰?是樂譜,是劃分。

這笛卡兒般的沉思,暗中又出現在萊布尼茲的解答裡。他的答案表現在音樂裡,又像是埋沒在音樂裡。所謂和諧,就是把許多沒有關係的樂譜窩藏起來,並集於一身。和諧也可能整天坐在那,從早到晚,任憑各人奏出各個震耳欲聾的樂譜。一清早我便執筆,守候著終有一天迸發的火光;這牆頂上的書寫之火,在忽然被打斷的宴席上,火舌在硬頸上飛翔,最終令人心領神會。他呢,侵曉即看守音樂,於一片雜亂的音符和調子裡,等待那隱秘的答案——追蹤種種黯淡的足跡,對問題作出簡單回答。

我是樂譜;這便是樂譜。終究而言,所謂的和諧和音樂又是什麼?一首樂曲是怎樣被組作出來的?

他身處幽暗之中,我們跟他在一塊;為了在這晚上看得清,我們睜大眼睛。集體是黑盒子一個。我們能從關係裡看出什麼?又誰能看到它們?人寄食於人,人是人的主人與客人,這則定理依然黑暗。關係寄食於關係,關係本身就是寄食者;這些邏輯相當晦澀,而且顛三倒四的,是模糊邏輯。集體處在難以觀察的濃霧裡,漆黑依舊,我不該再訴諸貧乏的理論,在乍然顯現的透明中探索它。

公共意志不過是抽象概念,普遍敵意才是過來人的具體感受。在尋求(集體存在之)條件的途中,我們再也不能停止這番請求。

他們如何達成一致?我不曉得。我指的不是共同支持、反對這事或那事——在今天,這已經不成問題。問題在於,此時此地,無論以怎樣方式,「達成一致」本身究竟如何可能?


(中略)


某些客人就像餓鬼赴宴,死盯著擺滿酒菜的餐桌;尚-雅克也捉住音樂不放。這裡,或顯著、或潛藏,就是解答所在。音樂這答案既包含他,又排除他;包含時便把他當樂譜,排除時便把他當雜訊,當寄食者。我是誰?既是音樂(與協定)的條件,也是它的阻礙。

對於音樂,他亦抄寫,亦創作,亦保存,亦死守,亦贈獻。他賣音樂,也換音樂。他總是懂得解決疑難:不是在於他所說的,而在於他所做的。他所做的,比概念的光輝還要顯明,比哲學木然陳腐的言語更為易懂。

也在於當他說話時,他所做的。

若說曾有筆桿子在它輕撫過的空白寂靜區域留下一絲震顫、一陣迸發;若說有人為了這般寫作,而聽見天上的音籟或地獄的噪聲——那麼,他就是音樂的守護者。不含雜訊,純!純!純!純淨到不含自我,絕對地把「我」消除。我寫得愈多,我就愈不是我。終於沒有噪音,我從此解脫。

相關書摘 ►米歇爾賽荷《寄食者》導讀:隔牆有耳,歡迎竊聽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寄食者:人類關係、噪音、與秩序的起源》,群學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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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米歇爾.賽荷(Michel Serres)
譯者:伍啟鴻、陳榮泰

這是一本「惡之書」,卻也是人類未來的「希望之書」

社會秩序的起源是什麼?是人與人的契約,還是凌駕個體的權力巨獸?

迥異於傳統哲學的回答,賽荷竟然說,人類關係的本質,與寄食者(parasite)和宿主之間的關係並無二致。地球是寄食者的地球。奇詭的是,從古代神話對人性的捕捉,到當代前沿系統科學之研究,無不呼應賽荷的論點。以寄食者取而不給、無法逆轉的單向關係小箭頭,賽荷建構出看似撒旦產物的暗黑寄食理論,卻是我們在這失序的網絡時代,重建技術與勞動、經濟與社會等人類關係的一盞明燈。

本書特色

  • 獨創「故事」與「概念」的雙重標題寫作方式,兼具可讀性與思考深度。
  • 對人們習以為常、深信不疑的各種哲學概念,進行全面且顛覆性的盤整。

重新定義秩序:噪音並非純然負面,反倒可能意味新系統的突現

  • 飯廳裡有兩個系統:宴席和電話。所謂噪音,即席間的喧嘩,指的是妨礙我與電話另一端的人對話的雜音;然而,它對賓客而言卻是訊息。反過來,他們會認為我獨自在一旁講話,根本無異於擾攘。噪音是一系統的終點,但也形成新系統。
  • 事實上,系統總是同時按多個準則來運作。系統要得以鞏固,便要令自身更加寬容。它開始接納瘋狂、偏差、革命家、分離份子。有機體一向與微生物相處融洽,有了牠們而經歷磨練,活得更好。
  • 寄食者勇於創新。他騙取能量,僅以資訊為報。他講述故事,然後巧奪烤肉。這是訂立新契約的兩種方式。相對於古老的對等關係,他制訂的是不平等協定,他亦建立嶄新的結算方式。

重新反省邏輯:虛假的二分法與單一標準的理性,都不再適合解釋世界

  • 我剛才談到的哲學在一種想像的世界大行其道。這世界裡,只存在單一系統,而且只依照唯一的標準或原則而構成。但事實上,系統都異常複雜;事實上,系統都並非單獨存在。
  • 身體才是球的客體,身體主體要環繞這太陽轉動。……所謂玩球,不過是把球看作實體,然後讓自己成為它的屬性。遊戲規則是就它而寫,是為它而定的,而且我們都要服從這些規則。
  • 韃靼的海盜、英倫的強虜,倘若我是站在被俘獲的一方,我便不知道這兩者有何差別。……要在天堂與地獄間作判別,才是地獄;唯有認為上帝有別於撒旦,斯有撒旦;邪惡正位於善惡的十字路口。

重新書寫歷史:人類對自然的介入,作為文明原動力,正是寄食地球的表現

  • 想要肅清或聖化某一處地方,諸如聖地或園圃,一開始就要對所有物種進行全面而根本的驅逐。而不僅止於某隻闖進來的兔子。除非把植被刮乾淨,化為一張白紙——除非使某些土地完全裸露——否則農業是無從開始的。
  • 農業與文化不但同源,更有著一樣的基礎,那就是:驅逐而產生淨土,騰出空白的地方,以實現與平衡狀態的決裂。乾淨的地方,就是有所屬的地方。
  • 歷史時間的不可逆,則由人類寄食者的介入開始。至少是從農業與畜牧開始的。……它使系統微微地改變了狀態。它把系統弄斜了。它擾亂了系統的平衡或能量分佈。它給系統打興奮劑,使它發炎、受刺激。
  • 寄食者拿了東西,卻什麼也不給。……這是單向的箭頭,無法逆轉,不會回頭,它在我們之間流傳,它是最根本的關係,它是觸發改變的小角度。濫用在先,使用在後;先有偷竊,才有交易。從這小箭頭出發,我們也許能重建技術與勞動,經濟與社會,或至少重新思索它們的意義為何。這是關係的基本理論。
getImagePhoto Credit: 群學出版

責任編輯:翁世航
核稿編輯:丁肇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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