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期開業醫師的共同記憶:跋山涉水來到病人榻前的往診經驗

文:許宏彬(國立成功大學歷史學系副教授)

曾幾何時,早期我們都習慣了在生病時無奈的開業移動與等候。

「昨天怎麼沒來上班?」
「去看病。醫師憶跋」
「歐。共到病」

喔,同記我瞭解,山涉水來我知道,人榻辛苦你了。往診

「去看病」或者「去看醫生」是經驗一趟不得不的漫長旅程。從病榻掙扎起身,早期忍受苦痛移動病軀,開業滿懷歉意地等待家人好友特意為你請假接送,醫師憶跋亦或者強忍不適地等待大眾運輸工具的共到病到來,期待公車上有位可坐,同記無須被讓位。山涉水來進到醫院,則是另一套SOP。領號碼牌掛號、等候叫號、掛號、看懂醫院地圖後找到診間、報到、再次等候叫號,終於看到醫生。(原來這就是「看醫生」啊)

看完醫生,症狀輕微的繼續抽號碼牌、再再次等候叫號、繳費、再再再次等候叫號,領藥。然後再再次滿懷歉意的請家人朋友來接送,亦或者在公車上喘息掙扎。大半天就這樣過去了,終於可以回家吃飯、吃藥,然後迫不及待地躺回被窩中好好休息。病情嚴重或難解的,中間還得先去做各種檢查(仍舊得先找到檢查室、排隊等候叫號),再回來找醫生看報告。來來回回來來回回,一整天就不見了。也難怪,許多長輩朋友都會說,光是去醫院看醫生這件事就會讓她他們的血壓飆高。

我們都忘了,曾經,在不是很久很久以前,移動的通常是醫生,而不是病人。在人類面對病痛的漫長歷史中,醫生到病人家往診是常態。畢竟,生病的不是醫生啊,而讓病人盡量躺在家中床上休息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殖民時期的台灣醫師普遍重視往診,例如知名的鹽分地帶文人醫師吳新榮。1932年甫自東京醫專畢業,返台開業的年輕醫師吳新榮,站在陌生的佳里街上,望著叔叔留給他的佳里醫院,想起了叔叔曾告訴他的故事。吳家並非土生土長的佳里人,當吳丙丁初至佳里開業時,要如何挑戰當地既有的資深醫師並開拓自己的地盤?相較於其他醫師多利用人力車等較老派的交通工具往診,吳丙丁則是藉助新式腳踏車的機動性,不辭辛勞快速往診,方能逐漸拓展地盤。也因此,新手開業醫吳新榮也時時勉勵自己要「勤緊往診」。

6a01a3fce68f54970b022ad3b0311b200b-320wiPhoto Credit: 小雅園
圖一:甫繼承叔父醫院一年的吳新榮一家及醫院團隊,左側可見數台腳踏車。

與現今只在醫院診所後診的醫師不同, 往診醫師常常得冒著惡劣天候、克服遙遠險途前往病家。吳新榮形容「雨中的往診,如犧牲者的氣慨;濕路的走車,如先驅者的面貌」, 而「中午去篤加,乘竹筏漂歷人家診察是難有的奇景」。 此外,由於往診所面對的往往是急症病患及其焦慮萬分的家屬,也常讓開業初期的吳新榮反省其醫療是否妥當:「午後,去埔頂往診的時候,遇著雨來,在患家少息的時,由患家責問我的藥近來有較壞不是?聽說漸漸不効〔效〕。我想這不是藥的較壞,是我的認真不足,所以我要再警戒自己的。」

同月,吳新榮也提到:「今日的不快事就是昨夜往診的老婆今朝來報死。這個肺結核的老婆雖太虛弱而初診不過一明〔暝〕,未免我對我〔自己〕的醫術難無懷疑。當然我的醫術太稚幼,而且我的經驗也太淺薄了。」 執業數年後,吳新榮慢慢累積診療經驗,也開始對其醫術較有自信,遇到往診病人不幸過世時便轉為近似「藥醫不死病,佛度有緣人」的感慨:「無功勞,昨夜半明〔暝〕照約去城子內往診一個喉症的患者,雖然勤緊,雖然親切、誠立〔意〕,而且診斷確實,治療適當,可是真仙子不能救無命人。」

吳新榮藉著往診不僅可以了解患者的家庭環境,也與不少病家建立起長期友誼。如1942年7月10日的日記中他記到:「昨夜有四次被叫起床,外出往診。這是近來少有的事,但也很辛苦。最近和患家都較為隨和,覺得較為輕鬆。昨天黃昏,到黃騰氏家往診,他端出了米粉、金蘭酒和豬心料理來招待;到邱登宅往診,他拿出啤酒、豬腳、鴨蛋相待。覺得我好像到患者家庭巡迴喝酒一樣,真是奇妙有趣的景象。」 喜愛民俗的吳新榮,往診時如看到病家有古物,也會興致勃勃地仔細端詳,甚至趁機會向病家購買或由病家致贈。 往診也是吳新榮訪友的好時間,他常藉此拜訪親友、請教意見或者分贈禮品。

醫師需要保持健康的身體與規律的生活作息才得以應付平時與夜間突來的往診,然而1932年開業不久後,吳新榮便常在晚間與朋友打麻將到深夜,有時不免耽誤白天診療,因此時時提醒自己要戒除麻將,而「早睡早起」也成為其日記中反覆出現但難以達成的標語。 此外有時吳新榮與友人夜半外出尋歡作樂也會耽誤診療:「喝著喝著,不知夜之漸深,忽然家中有兩個急患者,緊要關頭,醫生竟然行蹤不明,妻子就帶著藥局生到處找人,終於被找到了。兩人遊興正濃時,竟然出醜。」 當吳新榮自己生病時,自然也就無法往診,影響醫業不小,如1935年1月28日日記記載:「但我因為腸疾,自歸家後連續下痢五、六回,而且左膝起痛,致使數年來未有的大患,今朝〔二十九日〕斷行絕食,往診也漸〔暫〕且辭,諒下午就可以回復。」 但有時即使生病也得勉力往診:「今日下痢四回,往診十六位。」

由於往診頻繁耗時,其間所運用的通信及交通工具便非常重要。吳新榮三子吳南圖便回憶道,為了讓病患家屬迅速取藥,吳新榮還曾飼養信鴿並攜出往診,待確立處方後,便由信鴿將處方攜回醫院,方便在醫院等候的家屬直接領回藥劑。 至於往診的交通工具,除了能協助醫師節省往返時間或提供舒適的往診環境外,往往也是醫師展現社會階級及開業成功的重要工具。 在吳新榮的隨筆、回憶錄及日記中提及的各種往診交通工具包括:步行、騎馬、乘轎、人力車、竹筏、腳踏車、摩托車、三輪車、汽車等等。基本上,如果是庄內或醫院附近,步行是常見的選項。在1900-1910年代,如夜間或遇雨,有時醫師也會乘轎出診。吳新榮回憶其外祖父,「他是個老漢醫,身穿灰色的長衫,手持銀色的水煙斗,悠悠然地上轎往診」,覺得甚至比乘高級轎車還令人欣羨。 吳也記得年幼時見到地方上第一位西醫師騎馬往診,「其威風凜凜而來,及不可一世的神態」。

到了1910年代後,醫師出診(特別是夜間或雨天往診)便常搭乘人力車。吳新榮曾提到年幼時有位年輕西醫師到家中為吳父看診,那種特地搭乘人力車顯派頭的姿態。 由於往診車資需由病家支付,會增加病家負擔,因此當同業增加、醫業競爭時,吳新榮往診便以免錢且快捷的腳踏車為主。有時病家甚至會同時請數名醫師到府往診,先到者便能優先看診。吳新榮自述有時騎車到病家,見院前已有腳踏車痕跡,便知已有同行先到,只好摸摸鼻子直接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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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二:1936年吳新榮自佳里醫院騎摩托車往診。

1930年代起便是摩托車的時代了,「因為腳踏車已應不及病家急躁的心理。……在此時代沒有自備的摩托車,就被病家看為落伍醫師」。 摩托車也成為吳新榮殖民時期最重要的往診交通工具。1933年11月,當他在日記中檢討開業一週年所得時,第一大事便是購買摩托車。 摩托車除了增加往診的時效之外,也拓展醫業的地盤。他回憶道:

在摩托車時代,我們一出診可順路診療四、五十人的患者,尤其在麻疹或其它瘟疫流行時,我們如騎摩托車跑過四、五庄頭,回路來時,都可看到每庄頭的小店前,立一竹竿,這表示有病人待診的記號。當時騎摩托車的人,大都是醫生,庄民一聽到喇叭的響聲,就立竹竿待醫。

二戰前開業醫往診除了應特定病家所求外,在偏鄉缺乏醫師的情況下,也常常「順便」診療周遭病患。 但隨著戰事進行,油價高漲且機車維修不易,吳新榮也逐漸少用摩托車往診,改回腳踏車。 戰爭末期空襲頻繁時,吳新榮必須配合空襲警報來行醫,唯有警報解除之際才能外出往診 。為了清楚聽見空襲時砲彈的聲響,「往診時僅可能坐人力車,這樣才能聽清楚爆音,才能夠警戒應變。可是患者多了,就顯得人力車太慢,無法應付……」。 因二戰末期摩托車被日本海軍徵用,加上戰後高血壓不適合騎乘高速顛簸的摩托車,吳新榮便開始少用摩托車往診。到了戰後初期,醫師出診以三輪車為主;而1960年代初期,汽車已成出診的主流。然而與此同時,隨著交通的便捷及綜合醫院的興起,台灣醫師往診也慢慢走入歷史。

往診的故事告訴我們什麼?早期台灣的開業醫勤於往診,這也讓醫師們必須走出診間,積極運用各種交通工具穿過大街小巷,冒著風雨、跋山涉水來到病人榻前。相較於現今設備良好且各式檢查便捷的醫院醫療,往診看似落伍、耗時且缺乏效率,但那種不分晝夜、親至榻邊的診療,卻能讓醫師與病人及病家間有更深入、親密的理解與互動,在緩解病人苦痛同時也帶給病家莫大安慰。開業三十餘年後,吳新榮在隨筆〈三十年來〉中回憶道,其一生最重要的時刻,都是在佳里渡過的:「這裡有祖、父、子、孫四代均為患者的家庭,這裡在路上的婦孺都和我打招呼,在田邊的農夫都向我問長問短。這裡的流氓地痞都不敢對我尋難欺侮,這裡的頭人老大都曾是我們的友人,這種種都使我們對這地方無限的留戀。」 這些透過一次次往診所交織出的,醫病之間看似尋常不起眼卻密密交織的酸甜苦辣人情世故,是許多早期開業醫津津樂道的共同記憶。

取材改寫自:許宏彬,〈行醫營生─小鎮醫師吳新榮的醫業、實作與往診〉,《新史學》28卷4期(2017年12月),頁49-102。

參考資料與連結

對往診有興趣的朋友,可進一步參考拙文:

  • 許宏彬,〈小鎮醫師的摩托車之旅〉,《科學發展》540期(2017年12月),頁82-84。
  • 許宏彬,〈當「三宅一生」遇上「馬車醫生」〉,《科學發展》528期(2016年12月),頁72-74。

本文經歷史學柑仔店(kám-á-tiàm)授權刊登,原文發表於此

責任編輯:潘柏翰
核稿編輯:翁世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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