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火重生的《高嶺之花》:當人生受到重創,如何脫離身心崩毀的狀態?

  • 本文含有《高嶺之花》劇透

若人在鏡子中死去:「他或她將不會在鏡子中看到自己的浴火倒影,但卻把靈魂永存於鏡子之內。重生重創狀態」

──拉岡(Jacques Lacan,嶺之離身1901-1981)

去年(2018年)夏季首播、花當何脫毀日前也於緯來日本台播畢的人生《高嶺之花》,在一片「意味不明」(中譯:不知所云)聲中落幕。心崩《高嶺之花》於日本首播前,浴火打著新生代日劇女王的重生重創狀態石原里美,與日本聲名卓著的嶺之離身編劇大師野島伸司首次合作的旗幟,自然引起不少關注。花當何脫毀

野島伸司投身小螢幕編劇,人生可追溯至90年代初期,心崩每每掛名都能迅速聚攏話題度與高收視率。浴火回顧野島的重生重創狀態創作歷程,依循其風格可大別為兩個時間段。嶺之離身首先是他聲譽鵲起的90年代,當時由於趨勢劇的潮流漸起,在各家電視台滿是通俗的純愛劇與校園劇大行其道時,野島伸司直剖社會現實面的社會派視角與陰鬱筆觸,以異軍突起之勢,為日劇第一波改革吹響號角。

第一個時期的野島劇本主要圍繞兩項主軸──寫實社會現狀的揭露與禁斷之愛,代表作品有被譽為黑暗校園四部曲的《高校教師》、《人間失格》、《未成年》及《聖者的行進》。

1993年的《高校教師》是螢幕上最早碰觸師生戀題材的作品,同時涵納了近親亂倫、同性戀與性虐待等禁忌元素,同時又以唯美畫面加以包裝,一舉奠定野島無可取代的個人特色。《人間失格》與《未成年》則是日劇最早描繪校園霸凌和校園同性愛的始祖之作。隨後的《無家可歸的小孩》,入戶入腦地直探日本異常的家庭結構,如受虐兒、家庭暴力與兒童及家庭扶貧措施疲軟等病灶。1999年的《唇膏》藉由少年觀護所的軍訓教官與少女受刑人之間暗湧的複雜情結,探討社會邊緣問題少女的宿命悲歌。這些作品如平地驚雷般的橫空出世,幾乎把當時仍沉溺在泡沫經濟餘溫中的日本人民再次推到無從容身的反省死角,逼視存在於陰暗角落的各種社會議題。

野島伸司在千禧年之後推出的作品,在風格上與早年產生極大的反差,是他劇本創作的第二個分水嶺。無論是配合大牌卡司客製化的《黃金保齡球》(2002)或《冰上悍將(Pride)》(2004),向商業靠攏的趨向濃厚,其他作品如《蛋糕上的草莓》(2001)、《愛情洗牌》(2009)、《無薔薇花屋》(2008),主要聚焦現代人情愛互動模式抑或消費主義下都會速食愛情的側寫,雖仍難掩其風格獨具的才華,但也逐漸流失了早年劍指、挖掘潛伏於社會系統中病態問題的人文關懷。

以精神分析為思想利器

在披荊斬棘、為日劇發展樹立無數里程碑之後,野島伸司挾著豐功偉業,新作推出每每受到萬眾矚目。

《高嶺之花》的故事,描述一位即將結婚並接掌家中事業的女花道家──月島桃(石原里美 飾),卻在婚禮當天得知未婚夫搞大了其他女生的肚子,不得已只能悔婚改娶他人。月島桃忍痛接受悔婚,卻在長期壓抑身心重創下罹患精神疾病、陷入創作瓶頸,嚴重的精神疾病更阻斷她接掌家缽之路。

首先,要如何細膩描寫一位賦有極高藝術天賦,卻因情傷而身心重挫的花道女傳人,從身心崩毀到整合重建的心理狀態的遞移與轉化?若要把故事說得美而深刻,且襯托出花道作為大和民族精神的象徵意義,大量後現代、意識流語彙的堆疊乃至晦澀詭譎、後設式的氛圍營造,便成了《高嶺之花》不得不採用的鋪敘策略。

1圖片來源:《高嶺之花》劇照

筆者並非精神分析學或心理學的專家,僅以淺薄的理解,試圖拆解耙梳劇中充滿意識流語彙的敘事,嘗試為野島伸司的創作尋求一條可被邏輯世界所捕捉的思考理路。

野島伸司在故事一開始,運用佛洛伊德提出的潛意識/表意識的冰山理論,詮釋看似順風滿帆的年輕女花道家,突然遭逢分離、背叛、悔婚等人生巨變時的心理病徵。全劇由被毀婚後6個月的月島桃,跟蹤狂似地前去騷擾前未婚夫為起點。事發當下,桃是非常冷靜的。但又如何解釋半年後她會產生雪崩般的精神崩潰?

人在身心重創的當下會傾向壓抑、逃避自己的感覺,試圖回到生活的常軌,若無其事地續行日常,但內心某個深處的自己──若套用佛洛伊德的理論,即「潛意識的本我」──實則正慢慢解離、崩潰。那種傷痛,既恨且痛,深入骨髓,但痛到極致又包藏著愛,由於愛──恨──痛循環交織帶來的情緒震盪,太過劇烈且難以索解,身處此境況下的人類,其自我防衛機轉會啟動。

此處所謂心理防衛機制,在月島桃身上主要以兩種途徑體現:

  1. 自我催眠:意識洗腦強化與加害者的感情依附,形成斯德哥爾摩症候群。
  2. 自我疏離:將自己的覺知理性與情緒感受割裂開來,進而引發思覺失調(舊稱精神分裂症或人格分裂症)。

無論是上述哪個面對創傷的防衛機轉,作為一個受創的靈魂,唯有先異化(alienation)並將自我(ego)與本我(id)割裂開來,她才能暫時避開其無法承受的逼視與焦慮,並維持現實世界的一致性。於是遭悔婚後6個月,月島桃發病──「瘋了」。

人格分裂後的月島桃,遭到身世揭發的第二重打擊。野島在故事中段大量運用了「鏡子」這個象徵物,「鏡像理論」(the mirror stage)於1936年由法國精神分析學家拉岡(Jacques Lacan)提出。

拉岡主張,「鏡像」是塑造自我的第一階段,孩童透過鏡中的折射,漸漸認識到自我的整體與支離破碎,並同時意識到自我與他者間的差異。而這個特殊的時間點上,便是自我意識萌發的時刻。拉岡進一步指出,這種鏡像形成是個動態發展過程,不會只停留在孩童階段,也就是說,鏡像階段是一個主體在尋求自我的階段中不斷持續發生的場景。承此脈絡,瘋癲後的月島桃不斷對著鏡子喃喃囈語,不只象徵著她舊有人格的崩毀,也揭露了一個女藝術家行過愛之切、傷之深的死蔭幽谷時的內在衝突。

月島桃:「面對群眾插花時,我已經看不見另一個自己了,鏡子裡確實倒映著我,但那並不是真實的我,當家……爸爸他,應該也已經注意到了。」

月島桃:「我再也看不到鏡中的自己了,鏡中的我支離破碎。」

京都花道傳人兵馬問風間:「你覺得桃老是掛在嘴邊的『看不到空蟬般的自己』,到底是什麼意思?」

風間:「我想應該指的是她找不到幼時自己的模樣了吧。」

2圖片來源:《高嶺之花》劇照
3圖片來源:《高嶺之花》劇照
高嶺之花劇中多次出現女主角月島桃與鏡像對映的場景

心理學日劇回顧

日劇歷來不乏聚焦心理學家或者心理醫生的作品,如竹野內豐主演的《心理醫生楷恭介》,首開心理治療電視劇的先河。近年來再次將精神分析搬上舞台的作品,則屬堺雅人擔綱的《Dr.倫太郎》,結構基調與《心理醫生楷恭介》相去不遠,仍難以跳脫所謂「職場劇」的傳統窠臼,多偏向個案病例及其臨床治療策略取向的單元劇。從這個角度來看,《高嶺之花》結合心理學、精神分析學與「意識流」語彙的敘事,仍具有大師出手的格局高度。

在月島桃麻醉傷痛的情節中,野島似乎融入了德國法蘭克福學派的重要旗手──佛洛姆(Erich Fromm)對人類處理分離創傷的幾種模式。佛洛姆在著作《愛的藝術》中指出,人生來就注定與孤獨相伴,這種個體疏離的深層焦慮,往往使人類難以忍受,因此人類通常透過一些方法試圖擺脫這些孤獨焦慮:「各種紊亂狀態」(酒精、藥物、性體驗)、「群居」、「創造性活動」和「愛」。

然而佛洛姆也特別指出,透過性體驗,以及藥物和酒精達到融合的方法,會給人帶來很大的傷害。

展開療癒之旅的月島桃,首先「自暴自棄」地承接酒家應召女的工作,與男賓調戲喧嘩夜夜笙歌來麻醉痛苦。她也開始嘗試月島流宗主提議的「傷害另一個關愛自己的人來獲得罪惡感」,捏造一場假結婚再把風間拋棄在婚禮上。她更嘗試京都花道傳人兵馬建議的「找一個你不愛的人,然後與他發生關係」。在觀眾看來,無一不是各種荒謬、匪夷所思的行徑。不意外地,這些荒謬的超展開看似讓她擺脫孤獨感和空虛感,但在激情褪去後,都只讓桃陷入更嚴重的自我懷疑、內在批判,外在現實世界也激起更大振幅的混亂、癲狂與解體,最終皆以失敗告終。

這也印證了佛洛姆主張的,透過性體驗、藥物和酒精,固然是部分現代人擺脫孤獨的捷徑,但最終會給人帶來很大的反效果,因為事後人類會因為自己缺乏理性和自我控制能力,而感到深深的愧疚。紊亂經歷一過去,他們便感到更加孤獨與罪咎。

超我(super-ego)的羽化誕生

必須特別指出的是,我們無法得知野島伸司是否「有意識地」援用精神分析理論在建構高嶺之花的劇本,即便不去依託學理或崇拜權威,仍然可以清晰察知到野島伸司試圖辯證一個存在主義式的命題──

倘若人我關係的締結、存續、衰亡,是生命必然的發展歷程,都將宿命性地指向無可迴避的孤獨與隔絕,一個受創的生命主體,究竟是否可能及如何尋獲重生或找到自我完整的道路?

幾番辯證後,野島伸司給出的答案是:「愛」(成功抵抗美人計色誘的風間)以及「創造性活動」(桃超越過去的壓軸插花秀)或許是人類走向幸福的終極解方。

邁入中年,看盡世事無常與複雜人性後的圓熟慈悲,讓野島伸司褪去了早年非得把每個主角弄瞎、弄殘、弄死的悲劇上癮症,寧願讓戲劇成為一種人類能寄寓其恬淡美好,關於愛之想望的載體。遂藉著月島桃最後一場詠唱的讚歌,將這番宿願表露無遺:

「多麼聰慧而高潔的靈魂

花,花只是一心一意的朝向太陽

將自己最美麗的容顏面向太陽,

心中充滿喜悅

既然如此我就成為花吧!

在那裡我會想起他,想起太陽,

花會直率地一心向著太陽綻放

對著你那溫暖的陽光心懷感激

心中充滿愛與喜悅

我已幻化為花 就是花本身 我的花(愛)沒有任何雜質 就是本來的我 就是那個求愛的我

就在此刻,我想向你表達愛慕之情」

4圖片來源:《高嶺之花》劇照

月島桃如焰火般絢爛、如雨後彩虹般柔美的壓卷之作,不啻證明了主體再度回返其根源,重塑自我的同時,也揚棄舊有的自我,獲得解放與自由。這一刻,不僅僅是月島桃作為一個獨立個體的蟬蛻,更是她名正言順接掌家缽成為月島流女當主,此一「超我」(super-ego)身分的羽化誕生。

平心而論,《高嶺之花》稱不上是一部雅俗共賞的好日劇,混亂的敘事與欠缺邏輯的台詞,若非野島伸司出品,不知所云、斧鑿斑斑的故事結構恐怕已遭致許多負評。然而若能從精神分析的角度出發,穿透此起彼落的贊否兩論,窺見日本代表劇作家如何拆解受創女性的內在精神情境及自我重塑歷程,結合感受性至上的花道美學所蘊藏的工法巧思,則本劇仍有一看的價值。

參考文獻:

  1. 埃里希‧佛洛姆(Erich Fromm),愛的藝術 (1969)。
  2. 林耀盛(Yaw-Sheng Lin) ; 龔卓軍(Jow-Jiun Gong),重逢真實界:以拉岡式精神分析探究主體性,生死學研究,12期,P1 – 44 (2011)。

責任編輯:朱家儀
核稿編輯:翁世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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