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亦絢〈恨匱色〉:米色與白色的差別,跟黑色與白色同樣都是「差很大」

文:張亦絢

恨匱色

在諸恨之中,張亦有些是絢恨我稱為「小恨怡情」的恨。這種恨,匱色非關大義,米色不屬品德,與白純粹又純粹是色的色與個人事務,恨得再厲害,差別也不傷人傷己——別人都覺得雞毛蒜皮,跟黑只有自己特堅持。白色意志不能貫徹時不會致命,同樣但「得償所恨」就會欣喜異常。都差

前陣子,張亦我在看山本耀司的絢恨《製衣》,他不高調,匱色裡面他回答別人對他的米色一百問,多數答案都很平順,有些甚至就簡答「是的」。但是五十四問的時候,問題是「你有自己專用的剪刀嗎?」我看到答案就笑到書都摔地上了。山本耀司的回答是:「有的。而且不讓別人碰。」——這樣把一個問題獨立出來看,感覺沒那麼強烈,但如果是像我一路讀,讀到那一題時,就像看到測謊器線線平緩,這裡波形突然爆棚——問題非關測謊,只是問到點上了,沒辦法古井無波地答。

儘管山本耀司沒用到恨字,但給人的印象不妨說就是「耀司恨別人碰他的剪刀」。這背後可能有迷信,有偏執,也可能毫無理由,就是「可是我偏偏不喜歡」。我看了深有共鳴,因為我也有很深的剪刀情結——不過,這裡要談的不是剪刀,而是另個我很在乎的東西,我稱它為「恨匱色」。

這三個字我想了很久,是從「乏味」借來的。我是經歷過一些事,才明白自己有這個毛病。最關鍵,是去了法國。不要看這裡出了印象派與野獸派,我一開始對整個環境極度不適應,不是天冷,不是食物,而是「除了樹上的葉子是例外,這裡的顏色少掉一大半」——具體的原因不確定,可是相比之下,台灣是個環境色很多樣的地方,在的時候不特別感覺,一旦離開,有了比較,落差就很明顯。我整個人痛苦得快要死掉,當然也死不了。問題並不是環境中沒顏色,或沒有這個或那個顏色,而是環境裡的顏色總數對我來說,不夠多。顏色太少。

真的難過到要病倒,只好去龐畢度中心,久久站在康丁斯基的畫前面。完全是種落難感覺。

後來有年冬天我去北方的里爾市實習。想著既然來一趟就多看看,實習沒開始就先去里爾的美術館。好巧不巧,明明是技術的課,老師第一天帶我們去的卻是美術館——這點是非常法國的,就是不信技術可以脫離了美學單獨教育。我因為前一天才整個看過,還做了筆記,所有的作品是第二次看,自然特別投入。結果我聽到一個讓我大喜過望的知識。老師說,在大腦裡,掌管顏色與光影各有部位,從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出藝術家是色彩或光影先行。

腦科學裡管視覺的分成六區,色感在書上通常寫成V2,連長一點與特別的名稱都沒有,我氣得要命。既然它是我大部份快樂的泉源,我就想像它該有如布洛卡區啦大有來頭的名稱才好。顯然我是非常不均衡地只有V2活躍,凡是在色彩上表現複雜的,我的筆記就非常詳盡,有時還加上表示「我愛」的星號——至於被歸為光影派的,筆記就冷淡,彷彿社交場合點完頭後就解散。

我的鋼琴老師最早發現,我會把色彩視為禮物分配。那時我會替我的琴譜封面繪圖與著色,老師看了就說,妳喜歡這琴譜甚於那,妳給了它許多顏色,另一本分到的顏色少多了。我受的教育是對不同作曲家都要同樣認真,然而,私下我偏心的狀況很嚴重,繪圖時我就還是「寵溺」幾個琴譜。秘密示愛,老師一下就看穿,讓我很不好意思。

有次有個朋友把米色當成白色,我再三追問「你怎麼可以讓這種事發生?」——我傷心欲絕。因為在我的感覺裡,米色與白色的差別,與黑色與白色的差別,同樣都是「差很大」。我弟弟有次提到我的某個物件,稱「妳的土耳其藍某某物」,我高興地,只差沒給他脖子上掛個夏威夷花環。

不消說,給我一本《日本傳統色名帖》或《色彩的履歷書》,我就會乖得像隻兔子。

克萊兒,《色彩的履歷書》的作者曾舉例說明,字典中有些顏色定義可說神級深奧,比如說到「青金石藍」是「一種溫和的藍色」—這樣說還行吧?接下來就有難度了「比一般哥本哈根藍再紅一點」—我想不用再繼續後面部份了,很多人看到哥本哈根藍就會卡住。不過,這本書的目標並不在精準描繪顏色,而是透過講述關於顏色製造與接受的故事,讓我們對文化的褊狹性有所警惕與了解,就比如說「裸色」或「肉色」這個詞,我們是否都以白種人的膚色為中心去使用?

《日本傳統色名帖》有一則我特別喜歡,寫的是「玉蟲色」。玉蟲是金龜子。但說玉蟲色就是金龜子綠,又不完足。這裡作者用了一則例句,「玉蟲色的契約書令人困擾」。這裡並不是「不要用綠墨水印契約書」的意思。而是「可以有莫衷一是解讀方法的契約書令人困擾」。原來在使用「玉蟲色」這個詞時,傳達的不只有甲蟲的綠,還因為金龜子綠是「會隨著不同光線折射,變綠變紫」的顏色!所以,有陣子很流行說的palimpseste——在羊皮上刮擦複寫——若讓日本人來發明,也許就會變成「玉蟲體書寫」也不一定。又有顏色主體又變化多端——光靠色票的四組數字,大概辦不到。

康丁斯基或是發明了「國際克萊因藍」的克萊因,當然都是我喜歡的人物。據說藝術家抱怨合成群青(又稱法國群青)的效果,他們不喜歡顏料中所有分子都一樣大小,在表揚好顏料時,說好的顏料有「深度,變化與視覺趣味」——不要認為他們瘋了。難道你就不曾覺得某個顏色「太平、太呆、太無趣」嗎?雖然一開始我說,匱色是顏色總量太少,但仔細想想,沒那麼單純。如何形容匱色的反面?並不是每日天女散花一疊色票從頭砸下,就能消飢解愁。讚歎或懷念一個色感經驗時,想到的是更整體的東西。色豐是質而非只是量的問題。我的色感三要是:幽微、性格、言之有物。

橄欖綠比綠幽微,這很清楚。性格與罕見性的發明有關,「金比(鄰)黑」較「白比黑」罕見,「芥末黃比黑」又較「金比黑」罕見。有回我在超商看到一個女生上著迷幻黃下著苦艾綠——手裡的雪糕是清冰藍——當場真想「剪下帶走」——一般社交場合不容易這麼穿,太顯眼—出來吃冰無妨,但如果是巧克力雪糕就又毫無意義了。

康丁斯基曾說:黃色令人發瘋。我覺得那是黃色沒降落在一定形體之時,黃色面積太大太擴散,對神經造成的刺激確實很強。加了灰或紅的蛋黃或說玉子黃就好多了。但也有許多例外,檸檬黃在黃檸檬上就美不可言——或是軟枝黃蟬的黃。另外可以小玉西瓜為例,黃太炫眼?幾顆黑色西瓜子就能鎮住。今年夏天電扇業推出「皮卡丘黃」,我到店裡問,店員沒有不懂「皮卡丘黃」的。梶井基次郎「在丸善放的檸檬」,應該是黃檸檬,顏色在梶井筆下很重要,台版封面出現的卻是綠檸檬,也許有什麼其他的想法。檸檬黃是完美的喜劇演員。

色感也隨年齡閱歷改變。我對顏色的第一個主張,是我為了不穿一套泥褐底穹蒼藍花樣的童裝,跟我母親久久對峙。那種配色今天的我會愛死(但不見得穿),然而三、四歲時,泥褐色使我疑懼,因為我沒看到顏色,我看到的是「泥巴」。要我將泥巴穿在身上的母親,到底是何居心。我怎麼質問我母親,我記不清了,但我的論點應該會包括「那看起來髒髒的」。那時我當然想不到,長大後,我會用「髒穢美」來說我最喜歡的畫家皮耶.波那爾,並且時時感佩他「艷過頭」與「褪色灰」雜處的潰爛色,菌感色,屍斑色,渾水煙霧色,認為他是在顏色深沉度上,最難取代的一人。

我阿嬤幫我做過不少衣服,用色都很大膽。艷橘色的露背裝長裙,用的是有厚度但涼爽的布料,雖是夏天少包覆的衣服,還是像有份量的護甲。毛衣有不會澀的暗棗紅,穿著人都暖成甜湯了。渾綠的洋裝——現在回想簡直不像話,恐怕人都會被與郵筒搞混——但那時我喜歡,因為有一集的卡通《小甜甜》裡,小甜甜就有一套。

研究顏色史的人大概都會說,顏色的擴大使用與對個性的尊重有關。能夠逐顏色而居,是現代追求平等與自由的社會才有的幸福。說到這,我想說一個「連我都覺得誇張」的故事。

那是我在法國參加某一大考,考試不能帶任何紙張,但監考老師會準備草稿紙,舉手,監考老師就會走到旁邊遞草稿紙給我們。我舉手要紙時,老師問我:妳要什麼顏色?我一愣,回答:任何色都可以。他準備了四種顏色的A4紙。

媽呀,這是分秒必爭的考試耶,又不是時裝季,我還挑顏色吶。

我抱怨過這個國度匱色,但這段回憶,我是喜歡極了的:這個老師想必也恨匱色,即使在考試,即使只是草稿紙,他都預想預設了,學生可以選擇更多顏色的空間。我的求分之心暫時壓過我向來的嗑顏色偏執——但有什麼,能比此事令一個恨匱色的人,更感幸福呢?對我來說,這個奇妙遭遇,就像讓我遇到我的神般,想起來,歡悅無止無境。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我討厭過的大人們》,木馬文化出版

作者:張亦絢

  • momo網路書店
  • Readmoo讀墨電子書

透過以上連結購書,《關鍵評論網》將由此獲得分潤收益。

有時討厭往往就是,想得不夠清楚的愛。

看張亦絢如何翻轉「討厭」與「恨」,精彩又過癮。
金鼎獎最佳專欄寫作獎「我討厭過的大人們」專欄文章集結,
另有首次問世「有多恨」多篇。

她討厭過鄭清文,西蒙.波娃,《咆哮山莊》裡的希斯克里夫,書法老師……等等大人們,妳/你討厭過誰呢?

在「有多恨」中,她談「恨勢利」、「恨母親」、「恨偶像破滅」、「恨採取立場」等諸種恨事,妳/你恨不恨?有多恨?怎麼恨?

本書分兩輯:輯一「我討厭過的大人們」收錄《幼獅文藝》同名專欄文章。張亦絢討厭過的「大人們」,從鄭清文、葉石濤、西蒙.波娃、佛洛伊德、希薇亞‧普拉斯、伍迪艾倫,到《咆哮山莊》裡的希斯克里夫與生活中的書法老師……等等。「討厭」加上「過」字,話就有了後路,翻轉「討厭」的概念,其實背後是深情。

輯二「有多恨」書寫各種恨,有的常見,有的冷門,包括:恨勢利、恨偶像破滅、恨情敵、恨匱色、恨病痛、恨母親、恨採取立場等諸種恨事,小津安二郎怎麼當上了電影導演跟「恨勢利」有關?要找「恨不長」的例子,張愛玲的小說是個寶庫?「恨情敵」連結了原始的「我是誰」痛苦?張亦絢告訴我們,把討厭與恨都進行到底吧——但絕不要「昏頭昏腦,想都不想」地進行,而要「步步為營,草木皆兵那樣警醒」地進行。

本書特色

  1. 收錄第43屆金鼎獎最佳專欄寫作獎「我討厭過的大人們」專欄文章。
  2. 小說家張亦絢2020年最新散文集。
getImage-2Photo Credit: 木馬文化

責任編輯:潘柏翰
核稿編輯:翁世航

苏ICP备16002488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