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恩布魯瑪《情熱東京》:1970年代的狂野日本,渴望脫下模仿西化的外衣

文:伊恩・布魯瑪(Ian Buruma)

我在本書一開始宣稱自己對於異國情調不感興趣,伊恩衣這是布魯真的,至少禪定或比較精緻的瑪情模仿藝術形式都不吸引我。但我對於日本文化中稀奇古怪的熱東日本那一面則深感著迷。我持續沉浸在情色、京年怪誕、代的的外荒謬之中,狂野渴望即使三者的脫下具體形象現在多半已經隱藏在日本現代性的圓滑表面下。

帶我認識日本文化謎團的西化主要嚮導,除了唐納「先生」外,伊恩衣還有一位中輟生津田。布魯津田是瑪情模仿留著披頭四髮型的小個子,他優異的熱東日本智性既成就了他,也摧毀了他。京年他有無盡的代的的外好奇心,永遠準備接納有趣的理論,是個很醒腦的朋友。但從傳統的角度看,他會被歸類為失敗者,他覺得大學教育是在浪費時間,找一份得體的工作簡直是踐踏他的尊嚴。家中的資助讓他剛好可以生活,津田是個漫遊者、半調子、夢想家,最重要的是,他很愛講話。他什麼都能聊:大島渚的電影、傳統日本建築、尼采、十九世紀的浪漫文學,或是日本美學的耽美。他對我來說的另一個好處是他一句英文都不會說。

我們是在排隊買鈴木忠志劇場的戲票認識的,演出將希臘戲劇結合十九世紀中歌舞伎劇作家鶴屋南北的台詞。津田和我一拍即合,因為很快地我們就發現儘管方式不同,但我們都是外人。他從圈內把自己變成外人,我則是從外面想要往裡看。其實我們都是窺探者,在屬於庶民的城東探險,在新宿便宜的咖啡廳與酒吧閒晃,與他在東京大學的好友見面,不過他們並未輟學,還找到好工作,津田對他們感到既驕傲又鄙視——可能只有那須除外,津田毫無保留地仰慕他。那須獲得法律學位後,在日活以拍攝羅曼情慾電影成功開啟職涯。

雖然我買了學生製作的標準配備:八釐米攝影機,但是我在日本大學期間從未完成一部學生電影。我都利用絕佳的暗房設備專注於攝影上,這是最適合窺探者在邊緣跳舞的藝術。日本,特別是當時的日本,是攝影師的夢想之地。其他地方的攝影還沒進入藝術主流之前,攝影師在日本就已經是家喻戶曉的人物,他們在各大藝廊的展覽總會吸引大批熱衷者蜂擁而來。

我想解讀的日本文本當中也包括了由大型新聞媒體出版,厚重耀眼、極端嚴肅的攝影雜誌。幾十年後即將聞名全球的森山大道,在新宿的狹窄空間中講授晚間課程,有時我會去上課,淺嘗輒止,在邊緣徘迴。篠山紀信的拍攝對象包括刺青黑道、時尚模特兒,以及一位快速崛起的歌舞伎新星玉三郎,他擅長扮演女性角色。東松照明則用粗礫般的黑白照片記錄美軍基地小鎮的骯髒後街。

8074147923_7f514eb47e_oPhoto Credit: Hugh Hood / CC BY 2.0
森山大道

然後還有荒木經惟,一九七〇年代到處都看得到他流連在新宿的狹仄酒吧中,或最下流的小酒館,不停傻笑、喋喋不休,拍下所有東京夜生活中吸引他淫穢幻想的那一面:小酒館女侍裸身跨坐在身著西裝喝醉酒的主顧身上;一絲不掛的女孩吃著香蕉,或往笑開懷顧客握著的塑膠雨傘上撒尿;女人被繩縛或在現場性交秀中交媾。

狂野的七〇年代有時被稱為昭和元祿,元祿語出十七世紀末享樂主義濃厚的時期,昭和則是天皇裕仁的年號,橫跨大半個廿世紀。荒木臉上戴著小圓框眼鏡、留髒老頭的鬍子,還有那雙窺探者的小眼睛,成為昭和元祿的經典圖像之一。他是當代「情色、怪誕、荒謬」的土魯斯─羅特列克。

攝影師在做和前現代日本的木版畫藝術家相同的事,他們都記錄了時尚、劇場、性與都會生活的流動世界。「俗氣」(泥臭い),意思是俗氣粗俗,或「底層懷舊」(nostalgie de la boue),是六〇延續到七〇年代的其中一個文化面向。低俗、淫穢、敗德、血腥、腐臭,一股腦滲入藝術現場,不只是攝影而已,劇場、電影、文學、漫畫,甚至平面藝術都深受影響。我認為這是對於菁英美學的反動。在日本所謂菁英,從十九世紀以來,不是守舊的傳統主義者,就是過分講究的日本版歐洲高雅文化。

德州佬韋瑟比的愛人矢頭保出過一本攝影集,專拍喧鬧神道祭中的狂熱年輕男子。三島在攝影集引言中寫道,十九世紀末以來,日本對自身的流行文化感到羞恥,擔心西方人對其中的質樸無華感到驚駭。他說:

「日本試圖徹底否定過去,若千方百計要抹殺的傳統很頑強,至少要藏到西方人的眼光之外。日本人就像是準備宴客的家庭主婦,焦慮地把日常用品全部塞進櫃子裡,把平常穿的舒適衣服擺在一邊,用無懈可擊的理想化生活,以及一塵不染的環境,希望能讓賓客留下深刻印象。」

完全反其道而行的趨勢從六〇年代持續到七〇年代。儘管戰時與戰後初期的世代有許多日本人對西方人有很深的矛盾感,他們並非要根除西方的影響,這根本難以達成,甚至絕頂荒謬。但寺山、唐十郎、大島、荒木和三島等藝術家,他們想要將日本文化上厚厚的優雅外皮整片剝掉,而這層外皮來自於近百年來焦慮的西化。

比起日本對西方的態度,我自己的底層懷舊和備受呵護的背景比較有關係。我沉浸在日本文化的原因有一部分也是為了要逃離中產階級的優雅,即使這種逃離膚淺、若即若離,而且充滿偷窺慾。我用森山大道的風格拍攝新宿後街,森山的靈感則多來自美國人威廉.克萊因(William Klein)。下町是隅田川兩側的低窪地,相對於西邊比較有錢的丘陵高地而言顯得放蕩不羈,我也會漫步其中。

這是我喜歡的東京,我可以邊走邊拍,起點是南千住站,這裡的鐵軌下有個被遺忘的小墓園,是江戶時期的處決刑場;經過貧民窟山谷區,勞力仲介每天早上在此挑揀遊民從事廉價建築工程;再到曾是優雅紅燈區的吉原,聚集高級妓院與茶室,現在則是掛滿霓虹招牌,汙穢按摩間的大雜院;最後抵達祭祀慈悲女神觀音的淺草廟。

6Photo Credit: 紅桌文化出版社
作者所拍攝的街頭藝人。

我遊蕩時的文學嚮導是一九五九年過世的心儀日本作家永井荷風。他書寫東京、行文哀輓,現時的粗俗令他作嘔。荷風是他慣用的別名,他只能在回顧中寫愛,頌揚已經消失的事物。十九世紀末到廿世紀初的明治時期,這個城市迅速西化,直到遭一九二三年的地震摧毀後才深深打動他;在災難後崛起的摩登東京嘈雜花俏,一直要到一九四五年B—29轟炸機夷平後,他才滿懷喜悅地深深動容。荷風是憂傷於不遠過往的考古學家,矗立在戰後粗魯現代化的街區,一九三〇年代妓院貼滿磁磚的一面牆,就足以讓他眼眶含淚。

在南千住有間破敗的老劇場,外面俗豔的手繪海報上是揮刀的武士和圓臉的藝妓。這間劇場聞起來有炸花枝與臭汗味,卻是碩果僅存某個巡迴劇團的基地。他們克難地演出著名歌舞伎劇目,如戀愛自殺或高貴的不法之徒。在中場休息時,演員快速換上明亮的夏威夷衫,用不太可靠的麥克風演唱流行歌曲,其他人則撥動調音失敗的電吉他。所有的女性角色都遵照傳統由男子飾演,其中一位鼻子很塌的年輕演員其貌不揚,但換上女妝後,即使在這種可怕的環境中,卻妖嬌美艷。二十年後的他聞名全國,以「下町玉三郎」的名號出現在電視上。

我在南千住劇場消磨了許多時光,拍攝演員與觀眾,後者的平均年齡至少超過五十歲,裡面有當地的屠夫與矮胖的妻子、一兩個小混混、屋頂工人、建築工,以及餃子師傅。天知道他們對一個外國年輕人在他們的地盤拍照作何感想,但他們總是以一種有禮而覺得好玩的方式表示歡迎。

5Photo Credit: 紅桌文化出版社

有個週末,我跟著演員前去鄉下巡迴,隨行的還有我在日大圖書館認識的朋友葛漢。我們住在一間骯髒的溫泉會館「青心」,老人會聚在那裡喝酒,並觀賞下町玉三郎與他夥伴的演出。我們坐在長木桌邊,桌上擺滿飯糰、花枝乾、漬菜與味噌湯。穿著青心提供的夏季薄浴衣,觀賞十九世紀著名劫匪犯下毛骨悚然的謀殺,緊接著一幕陳腐武士劇的愛情戲。在此同時,我則躡手躡腳,自以為模仿荒木的方式拍照,但壓軸好戲還沒上場。

來到了在大型公共澡堂泡湯的時刻,男男女女脫下浴衣,並示意我跟葛漢一起進來。鋪磁磚的澡堂聞起來有種蛋臭掉的琉璜味,牆上的富士山因為滾燙熱水的蒸汽若隱若現。略事沖洗過後,葛漢與我紅通通地滑進浴池中,所有人都在看我們。正當我以為自己已經沉浸在最深的日本中,突然間爆出一陣訕笑,周遭鄉下人臉上的皺紋笑得更深了。浴池中最老的女士尖聲喊著:「看他們的老二!看看這些老外的老二!」一位看起來至少有八十歲的肥壯女人也叫道:「老爹,這可比你的大根!」好幾個乾癟的老人難為情地微笑。第三位女士驚嘆:「外人真白!像豆腐一樣!」彷彿她此生從來沒看過這麼噁心的東西。

青心的郊遊不久後,我遇到另一組社會階層更低的表演者。津田和我在寒冷的十一月夜裡出門,參加酉市(酉の市)祭典,又稱為雞神之日,是在寺院佛閣附近所舉行的十二天豐收祭典,人們祈求開運招福、生意興隆,購買用米與花裝飾的竹耙形吉祥物熊手,吃一種據說可以促進生育力的特別蕃薯。「人體泵浦」(人間ポンプ)就在這裡搭起有著綠棕相間條紋的嘉年華帳棚,主打獵奇表演,諸如脖子可以一路長到帳棚頂端的「蛇女」、把活雞頭一口咬下的女孩、以及毛茸茸的狼人⋯⋯

7Photo Credit: 紅桌文化出版社

延伸閱讀

  • 《和日本文豪一起漫遊老東京》:日本的十年相當於西方的一世紀
  • 《洋風和魂》:暴走族、搖滾族和竹之子族,日本不良少年穿著風格興衰
  • 戰爭結束六十年,美國人看日本仍是種族主義以及東方化的「他者」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情熱東京:1970年代回憶錄,日本最後的前衛十年》,紅桌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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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伊恩・布魯瑪(Ian Buruma)
譯者:白舜羽、鄭明宜

《零年》作者伊恩.布魯瑪(Ian Buruma)少年時期亟欲逃離家鄉海牙,遠離中產階級知識分子氛圍,在那個西方青年一批一批前往印度尋求性靈昇華的嬉皮年代,一場於阿姆斯特丹密克里劇院的寺山修司劇團天井棧敷演出,在他心中早早便埋下了日後前往日本的種子。求學階段他行經加州、再輾轉來到了東方的日本,恰好遇上了一群苦惱於國家日趨西化的日本人前衛分子,他們掙扎脫下模仿西化的外衣,藉此擺脫由此而來的自卑。

布魯瑪和這些日本人,對自己身處環境與國家的「優雅」背景,深感不耐。他們是導演、劇團人、攝影師、刺青師等藝術家,將脫亞入歐下日本被隱藏的陰暗、怪奇、泥臭、戲鬧精神底蘊,翻箱倒櫃粉墨登場,精心安排甚或誇張地呈上檯面。戲劇即行動藝術、藝術就是要造成衝擊與不快,在戰後邁向經濟發展高峰期的日本,這些前衛分子猶如牛蠅,刺激騷動日本這頭安然成長中的巨牛。

這不只是作者的親身經驗談與怪奇錄,更是述說一段與今日我們欣賞與熟悉的日本、那親切有趣又明亮的日本,頗為生疏、充滿危險感,甚而令人不安的另一面──但就是這樣的七〇年代,扮演了承先啟後、餵養孕育了其後世界所熟知的日式文化輸出。

浪漫的前提是保持距離,然而情熱會要求你奮不顧身浸淫其中──這是布魯瑪與日本以及東京的相處之道,也是他想要告訴我們的東京情熱。

getImagePhoto Credit: 紅桌文化出版社

責任編輯:游家權
核稿編輯:翁世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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