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林旺與馬蘭的標本,寫下了什麼樣的台灣史?

文:鄭麗榕(國立政治大學台灣史研究所助理教授)[1]

一、大象大象標本寫歷史

唐娜・哈洛威(Donna Haraway)在探討現代科學世界中的林旺蘭性別、種族與自然時,與馬樣提到美國自然史博物館與其中展示標本所呈現的標本學術政治,他說:「在每一個被架設起來的寫下標本動物、銅像或照片的什麼史後面,都存在著眾多目的台灣以及人和動物之間的互動,它們被重構,大象形成一部囊括所有重大主題的林旺蘭20世紀美利堅傳記。」

哈洛威認為美國標本師卡爾・阿克利(Carl Akeley)是與馬樣一位為非洲作傳的作家,作品透過精美的標本標本剝製術完成。動物標本展示在中央公園內自然史博物館的寫下中心建築西奧多・羅斯福紀念館,其中民主、什麼史基督新教清教徒、台灣冒險、大象科學與商業精神都顯現紀念碑般的神聖價值。訪客踏入這個「神聖空間」後,會看到揭舉道德真理的醒目銘文:自然、青年、男子氣概、國家。訪客搭上了時間機器,彷彿從令人身心俱疲的工業社會進來,被規範改換另一種歷經祭壇潔淨般的新心靈,再重新走入一座科學的伊甸園。在那裡,人與自然親密遭遇了。

標本動物在標本師或攝影家的手中成為道德劇演員,牠們一群群站立,組成一個和諧形式,被安排布置、被燈光照亮,「以等級化的布局的方式,平靜地講述著社會與家庭的故事」。或許外面非洲大陸的野生動物已瀕臨滅絕的危機,但在展示裡,透過標本剝製術,曾經毫無氣息的動物超越了死亡;牠們永遠保持一定的姿勢,肌肉綳緊,血管、皮膚皺摺突出,獲得了永生。這所美利堅博物館的非洲故事強調自然生命史的「真實性」,認為自然有其統一性,有無數被選為代表的「無瑕疵」模式標本。標本師不是唯一、獨立操作標本製作的人,這項工作往往出自一個複雜的協作與勞動系統,並且也在全球範圍內的技術與社會體制中完成。

6a01a3fce68f54970b022ad38b299d200d-500wiPhoto Credit: 作者自攝
圖1:台北動物園教育中心標本展示區

當我走進台北動物園教育中心的標本場,我想起了哈洛威所說的科學話語建構的故事。[2]園中的展示使用了它從1980年代末開始就宣稱的「現代方舟」主題,背景投射出世界地圖與棲地野生動物圖象,剝製標本掛著財產(物品)管理名牌,一隻隻獨立被放置在象徵全球五大洲的展台上,看似沒有呈現動物們社會與家庭的故事(古典故事中方舟的動物是成雙成對進入船隻避難的),牠們都以獨一的物種代表者被展示出來。

螢幕快照_2018-08-31_下午2_58_59拷貝Photo Credit: 作者自攝
圖2、圖3:紅頸袋鼠標本和牠的財產登錄名牌

方舟的主題在動物園歷史裡並不是二次大戰後的新傳統,早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德國動物商卡爾・哈根貝克(Carl Hagenbeck)就曾使用希伯來《聖經》〈創世記〉篇中兩個概念。首先是上述伊甸園,亦即「樂園」的概念:他在動物園宣傳單上,描繪一個經由現代而科學方法(事實上是運用山坡的高低感與濠溝隔絕的原理)設計出的動物展場,人們像進入伊甸園般,可以在風景如畫的地方,全景式地看到實際生態上不會看到的現象,各式各樣的動物一層層地陳列在觀眾眼前,甚至也回望著人們,像是動物與人們的樂園,所有生物都安全而和諧地併存,那也是人們對逃離現實競爭世界的想像。之後這位動物商更以「方舟」取代「樂園」的概念,宣稱在他的動物公園內,可以提供動物一個庇護所,遠離弱肉強食、血腥的世界,不但免於自然界的威脅,也可逃避獵者的殺戮。1920年代他並趁歐美野生動物保護運動之機,談到「愛護動物」可免致野生動物的滅絕,他的形象就從「動物商」被轉換塑造為「挪亞」,當時確也是他事業的另一個高峰期。

上述20世紀初「樂園」與「方舟」的理想,隨著自然環境問題的深化,漸成為動物園保育論述的代稱,持續被動物園經營者承繼下來。1980年代末期台北動物園木柵新園自詡是保存物種的「方舟」,21世紀後該園復以「溫馨和諧」為口號,即重新描繪了人與自然和諧並存的「樂園」夢想。

現代方舟的主題在教育中心的展場有所延續,亦即有些區塊會關注到保育的宣傳。即便如此,林旺展區雖有文字說明生物界中大象的家庭結構(由母象群帶領小象群),以及談到大象身體的結構,但林旺的故事基本上是一隻公象「被遷居」台灣社會並留下「溫馨回憶」的傳奇,這也是我們所習慣的回想林旺的方式。

1930年代出版的法國著名童話故事大象巴巴(Babar)是一隻擬人化的象,牠因為母親被獵殺而誤入都市,在這裡牠(或成為人類社會一份子的他)經歷了各種新奇有趣的生活,穿上衣服,接受教育,也結交了人類朋友並受到照顧,最後愉快返回叢林。現實世界的林旺像巴巴一樣生活在人群裡,不同的是牠住在動物園,留下不少適應困難的紀錄,永遠回不去自己的家鄉。

6a01a3fce68f54970b022ad38b29e0200d-320wi
圖4:大象巴巴滿意優雅地在相館拍照(引自Robert Delort原著、南条郁子譯, 《象の物語―神話から現代まで》,東京:創元社,1993,頁101)

二、大象林旺與中華民國/台灣社會史

現在動物園標本展場對林旺的敘事方式,可以說一直是穩穩地定調著,和牠晚年以及逝世前後的說法改變不大,甚至有些新發現沒有納入修正(例如同時在戰爭中被擄獲並來台的大象阿沛的性別)。[3]

林旺的早年說明文字採用軍事政治觀點,不是始自這頭亞洲象的出生地緬甸與其早年的叢林生活,而是放在中華民國史角度,以國族史敘事口吻,強調軍事政治變化與大象的關係。牠的一生從中日戰爭說起:日軍偷襲珍珠港後「大舉南進」,「防守緬甸英軍告急,向我國求助,先總統蔣公遂組派『中國遠征軍』前往馳援」,然後因日軍戰俘口中線索而擄獲了大象,這個消息「振奮軍心」。象群在戰爭中為遠征軍充分發揮作用,並在戰爭末期「以長途行軍的方式徒步千里返國」。「抗戰勝利」後,大象擔任興建「抗戰烈士紀念碑」的工作,並且順利達成募款表演,收入可觀,「不僅抒解災民難題,也解決了大象飼料問題,利人利己,真是了不起」。

與動物園展場文字不同的方向,作家吳明益在小說《單車失竊記》中,以「靈薄獄」(Limbo)為題,從大象的感官想像大象在戰火中遭受地獄般的折磨,補充說明了林旺和牠的伙伴們莫名捲入人類的戰爭,所經歷過的痛苦情境:森林失火了,子彈的咻咻聲與爆炸的悶響,火球的高溫,與無助驚恐的象群。而帶出這一節的源頭,是小說中的「我」坐了象腿椅,「我」遂被告知:「它會帶你到這頭大象到過的地方」。所謂象腿椅是一種剝製標本,暗指大象阿沛,牠死後四肢被切下做成象腿椅,「椅子」至今仍放在台中孫立人紀念館公開展示中,成為召喚觀者探尋大象或人與大象故事的線索。

回到動物園的教育中心展示文字,它說大象隨軍隊渡海來台後,「每天由士兵看管放牧,作些搬運枕木的輕活,來打發日子」。然後到1954年,孫立人將軍決定把牠送給圓山動物園,「為了迎接功勛彪炳的活國寶,動物園特別安排年僅3歲的母象『馬蘭』送作堆」。這一段的主標題是「再尋春天」,隱喻在「娶」馬蘭之前林旺與阿沛的「夫妻關係」(舊說法)。或許值得一提的是大象在入園後更名了,原本牠是「阿妹(一說阿美)」,園方嫌其不符合公象的性別氣質,因此改為較陽剛的「林王」,但是因為媒體記者誤聽,而被報導定著為「林旺」——這也是後來人們記憶牠的名字。

林旺入園後的故事重點在於園方的照顧措施,並帶出大象的身心反應狀況,最後「林旺爺爺安詳地側臥在白宮裡的水池邊,享年86歲」。然而故事還沒有結束,林旺標本歷史才正要開始。

環顧教育中心林旺展場的高處,可以看到牠一生的意義在死後不久即獲得官方定調。曾貢獻於「抗戰烈士紀念碑」興建工程的林旺,在這裡也得到牠自己的紀念碑,文字是馬英九市長在牠過世後三天後頒贈的:「獨領風騷半世紀,共享溫馨四代人」,橫批是「世界象瑞」。對聯中稱許林旺的長壽,並為牠在動物園中與人的關係(貢獻於人們跨世代的溫馨)作了總結。這裡所謂跨代溫馨的回憶,應與動物園自1983年起年年為其舉行慶生活動宣傳有密切關係,在地方首長的主持下,聚集人潮、創造節慶活動式的動物園記憶,更進一步促成大象成為市民共有的寵物,並隨著年事漸增,而被稱為台灣社會中兒童的「林旺爺爺」。

6a01a3fce68f54970b022ad3651835200c-500wiPhoto Credit: 作者自攝
圖5:透過展示林旺的剝製標本,人們的歷史也被重新詮釋

林旺標本師的名字與贊助廠商也慎重地銘刻在標本旁,證實了哈洛威所說的,標本的完成有賴團隊協作以及包括資金挹助等社會體制的支持。透過出版或網路傳播,標本製作者林文龍明白闡述牠要用林旺標本寫下什麼樣的台灣歷史:

若只將林旺當作標本,那是一點意義都沒有,唯有將其當成具有時代意義的藝術品,才能達到生態藝術的價值。……那是個美好而素樸的年代。家家戶戶除了勤奮工作,還是勤奮工作。……在那個時代,到台北看大象變成很奢侈的娛樂。……林旺就這樣一路看著台灣的蛻變,不言不語,卻也不離去,就像個守護神般。……台灣的守護神就是林文龍要表達的林旺形象。如同一位長者,對這塊土地充滿了寬容與慈悲,……林旺代表的就是1960、1970年代樸素、勤奮的台灣,是一段已經消逝的美好時光。(趙如璽、宋祖慈撰文,《再見林旺:那時代,那些人,那些象事》,台北:秋雨文化,2004)

標本師林文龍說這座「台灣的守護神」不能用舉鼻、仰頭、抬腳的姿態取悅大眾,牠要被塑造成四平八穩、氣度昂揚又慈祥的長者,眼神寬容,穿透時空、寧靜地看著人。這個標本是有靈魂、有精神的,牠要與你溝通、交流,「以守護者的姿態,繼續書寫台灣的歷史,用永不終止的進行式」。從這裡明顯看到,動物標本不只是科學知識的工具,牠也被充分運用在對大眾的教化上,甚至成為歷史詮釋的代言者。

三、在博物館重逢的動物們

動物標本雖然在博物館被視為「物品」,登記為財產,但在展覽運用上,牠可以重生回到之前有情感、有家人朋友的狀態。近年兩次展覽中,林旺與其他象的「團聚」、「重逢」即為一例。

一頭象死亡,可以做成剝製標本及骨骼標本,由於剝製標本需要較高的人力、技術與資金成本,林旺是國內唯一一頭做成兩種標本的大象。今(2018)年3月結束的台中自然科學博物館象群特展,曾展出林旺和馬蘭的骨骼標本,主題是「林旺馬蘭站起來」。之後展覽再移師台灣博物館,在「小心!象出沒!」象群特展中,同台展出林旺、阿沛與馬蘭的骨骼標本。

關於林旺與馬蘭兩頭象的故事,自然科學博物館特展網頁重點放在公象林旺,母象馬蘭是配角,這與社會大眾對這2頭象的印象接近,似也鞏固了牠二者一公一母共組家庭的意象(公象成為一家之主)。而對於牠們的重逢或牠們生命史的回溯,展覽強調牠們對人類發揮的功能。因此網頁是這麼說的:

林旺爺爺經歷過第二次世界大戰,曾在滇緬戰區參加抗日作戰,並隨著孫立人將軍的部隊來到了台灣,在台灣篳路藍縷的時期,陪伴孫將軍訓練軍人。隨後在1954年,林旺被送入台北市立圓山動物園。當時園方特別引進年僅6歲的母象馬蘭來與林旺作伴,從林旺與馬蘭這對老少大象夫妻成為圓山動物園的明星動物,並伴隨著許多小朋友的童年成長,也提供了動物園教育的功能。

林旺與馬蘭在動物園將近50年的歲月裡,一群同樣居住在台北市立動物園的動物們,來自全世界各地的各種哺乳動物,包括獅子、老虎、花豹、灰狼、河馬、長頸鹿、駱駝、犀牛、羚羊、紅毛猩猩、狒狒等,也默默地提供了國人在休憩娛樂,以及生態保育教育上的功能。

相較之下,台灣博物館對於3象重聚的解說較簡要,說明牠們的簡歷,強調牠們都是台灣家喻戶曉的大象,因此規劃專區讓3頭明星大象齊聚一堂,「這也是林旺與阿沛在1950年離別60多年後再次團聚」。

博物館裡明星動物的團聚,是要喚起我們什麼思緒呢?東京大學在秋田名犬八公(「忠犬」ハチ公)過世80年的祭日,重塑樹立主人上野英三郎與八公重聚的塑像,結束狗兒對主人90年的等待,讚揚動物與人純粹深刻的情感。或許台灣博物館藉著骨骼標本併置展出,3象的團聚也有機會讓人用同理心去想像牠們的一生,不只是見證人群的歷史,而還有象和象群的命運的歷史。

寫過《少年Pi的奇幻漂流》的楊・馬泰爾(Yann Martel),在他另一本小說《標本師的魔幻劇本》中,透過標本師的言說,比較了標本師、歷史家、動物園管理者及公民(或可衍伸為所有人類)對於動物扮演的不同角色:

我(標本師)從死亡中萃取並淨化記憶。我和歷史學家沒有兩樣,他們解析歷史史料,試圖重建,進而瞭解過去。我製作固定的每具動物標本都是對過去的詮釋。我是歷史學家,負責動物的過去。動物園管理員是政治人物,負責動物的現在。諸位是公民,動物的未來必須由你們決定。

動物的未來是否完全由人類公民決定?這可能要看我們認為非人動物有多少能動性。我們或許自認很熟悉林旺和其他明星大象的故事,但從歷史編纂的角度重新回顧對牠們的敘述,發現其中記載太多人的活動而忽略牠們本身。莎拉・瑪札(Sarah Maza)在《想想歷史》中說:自然與文化並非可以明顯劃分的區別,仍在茁壯的動物史領域一路追蹤著動物在人類社會中的多樣和不斷轉變的地位,終會發現,人與其他生物之間的界限是不穩定且充滿情感的。

註腳

[1] 本文之撰寫,感謝紐西蘭坎特伯里大學文化研究博士生龔玉玲在觀念及資料上提供啟發與協助。

[2] 本文所引台北動物園教育中心展場的描述,是以2018年8月13日到訪時的景象為依據。

[3] 阿沛因為體型較小,象牙不明顯,過去一直被認為是母象,而被形容是林旺的「元配」。重新定位其性別後,阿沛被改稱為林旺的「戰友」。

本文經歷史學柑仔店(kám-á-tiàm)授權刊登,原文發表於此

責任編輯:潘柏翰
核稿編輯:翁世航

苏ICP备16002488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