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白》:萨丁尼亚语与形体剧场

《马克白》:萨丁尼亚语与形体剧场 | 剧透人生_戏剧_南方+_南方plus

飞沙,走石,白萨扬尘,丁尼钢铁,亚语战场,形体骑士,剧场黑魔法,马克牛铃声、白萨号角声、丁尼悉悉索索之声,亚语各色男女老少的形体低语声……一开始,《马克白》流动的剧场碎片与粗犷荒凉的场景立马给观众带来神秘、灰暗、马克紧张的白萨氛围,感受到原始能量在时间的丁尼荒原上滚动。在第三十四届澳门艺术节上演《马克白》时,剧场给每一位入场的观众准备了口罩,当时我还纳闷,疫情已过,还要戴口罩?原来是舞台表演烟尘四起,为了观众的呼吸顺畅,而派发口罩。这是一场行为艺术式的观看体验。如果说第三十四届澳门艺术节是一种精神呼吸,那么《马克白》绝对是台上演员与台下观众共同呼吸的空间,有着镜像般的情感互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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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士比亚经典悲剧《马克白》讲述骁勇善战、所向披靡的马克白,在平定叛乱后回国的路上遇见三个女巫,三女巫预言马克白将会成为苏格兰国王。因着这个预言,加上权欲熏心的马克白夫人极力怂恿,马克白刺杀邓肯,夺了王位。在执掌权力之后,马克白却饱受内疚的煎熬,也变得更多疑。他采取更残酷的手段来肃清异己、巩固王权——杀害了同僚班柯,也企图谋杀敌对的麦克达夫及其家人。权力让人迷失,罪恶令人疯狂,马克白夫人最终也因精神失常死去。侥幸存活的麦克达夫,以及邓肯之子玛律康召集军队,讨伐马克白。马克白最终死于麦克达夫之手,而玛律康也夺取他本应继承的王位。《马克白》是一曲黑暗的悲歌,唱着杀戮与死亡、权力与道德、野心与背叛,无论是角色之间的对峙,或是角色自我内心的较量,都被时间高举起来,重复着无法摆脱的诅咒,观看着人类权力的游戏,预言着新的悲剧在发生。

莎士比亚的《马克白》如果是晚餐,那么导演就是大厨。这一大餐,从过去到今天,在漫长的岁月里,无数的导演大厨各有自己的烹饪大法,端出了各色味道的菜品。记得,第二十七届澳门艺术节曾经邀请过南非第三世界失序艺术团来澳演过《马克白》,那是一部把贪婪、暴政和悔恨的故事转移到刚果军阀和他野心勃勃妻子身上的话剧,是将经典与当下社会现实相结合的破格之作。当下,萨丁尼亚岛剧场在第三十四届澳门艺术节上端出的《马克白》,它的味道溢出艺术鲜明的香气。“《马克白》一直使我着迷,这是史上最震撼人心的诗篇之一,是对自然和命运令人心碎的抗争”,意大利导演亚历桑德罗·塞那显然对《马克白》有着持续的神往,这里面需要更真切的情感与智慧来转换为今天的舞台艺术。很多艺术都是一种碰巧。如果没有萨丁尼亚岛狂欢节,塞那也许未必就会想到《马克白》。苏格兰和萨丁尼亚岛的民俗不同,但萨丁尼亚岛狂欢节所使用的服饰、面具、道具、音乐和声音,都透露出悲剧性的元素。灵光一闪的塞那,他在狂欢节和《马克白》之间发现了野心家、受难者、蛊惑者,发现命运的清单,发现了戏剧隐秘的奇思,他由此组织起这个被他看见、听见及感受到的世界。

自小喜欢运动与武术的塞那,钟情戏剧,也热爱电影。后来到罗马大学专读剧场研究,不过,改变他的是伊夫·勒布雷顿的形体剧场作品。以后,他又跟随葛罗托斯基、梅耶荷德等大师学习,找到属于自己的艺术钥匙,打开了艺术之门。1999 年,塞那成立了戏剧人物剧团。2006年至2011年间,塞那创作了“沉默三部曲”:《贝克特盒子》《人偶论》和《AU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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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那与萨丁尼亚岛剧院合作的《马克白》,缘于2006年2月,他参与了萨丁尼亚岛狂欢节的拍摄工作。萨丁尼亚岛是这个世界上还保有异域风情的地方。狂欢节中的牛铃、兽皮、牛角、软木和古老乐器等奏出低沉的乐音,还有阴沉的面具、鲜血、红酒等等在地文化,都给塞那带来巨大的想象空间,在自然力之中,他看到古老文化所驾驭出来的力量。在阴冷昏暗的冬天,马莫亚达大街小巷弥漫着狂欢节的气氛,塞那想到了莎士比亚笔下的苏格兰,感受到它们彼此的存在,它们是一部相似之书。这一发现,让塞那迅速切入莎士比亚的《马克白》。

艺术充满了巧合。对于塞那来说,狂欢节上亲临其境所产生的激动之情,是他创作《马克白》的最佳契机。尽管是虚浮的表象,但塞那相信深刻的东西也存在在其低部,狂欢节上的一些场景成就了《马克白》的雏形。男性扮演的哀戚老妇人,塞那马上想到黑泽明电影《蜘蛛巢城》中鬼魂一般的老妖婆,经过内心的幻想加工,他捕捉到了编织马克白命运的三女巫的形象。戏剧的生命在于表演。从街头巷尾的狂欢节再到自己的戏剧舞台,塞那进一步移情,拓展了视野,在阴森恐怖的乌云衬托下,土地上一幅幅神秘未知的人物轮廓反而清晰起来。从萨丁尼亚岛牧民的服装到弓着身子的肢体语言设计,小碎步的行走,加上巫术道具的使用,塞那强调着仪式感和幽默感,神秘的幻象就像古老的玫瑰在玄学里开放。三男人扮演的三女巫,他们身上的巫气,邪恶及幽默拿捏得异常到位,甚至充满了智慧与喜感。他们碎步的动作,口中念念有词的萨丁尼亚语,都是超自然元素的外露,其间的趣味性与行为感,增强了剧场的共时性。甚至可以说,在塞那《马克白》这一版本中,仅仅观看三男扮演的三女巫就足够了。

重拾伊丽莎白时期“全男班”表演传统,以肢体为表达的当代身体剧场,那是因为导演从古老神秘的狂欢仪式中获得了灵感。伊丽莎白时期禁止女性上台表演,而萨丁尼亚岛的传统也是这样。导演再次找到它们之间可以替换的地方。在仪式中,他看到戏剧在回归自身。事实上,今天看全男班的演绎,十分过瘾。男性演员在舞台上展示了肢体力量,雄浑身姿和嗓音,有着古希腊酒神狄奥尼修斯的美感。《马克白》的剧场魅力在于它的现场性,也就是它即时的发生,一种命运的展开,以及新兴感受力的当下表达。马克白这个人物是魔力的象征,他不是普通人,他是胜利将军,但也心存大恶。他同时是焦虑和躁动,内心挣扎,道德堕落,这些都是人性中的事情。不过,作者也对马克白充满些许同情,让他自我辩解,他的身上有着本能的颤动,他有着作为人性的内心。他是一个被命运作弄的人。相比《哈姆雷特》《李尔王》,在《马克白》中,莎士比亚对道德灾难的描写抵达无人企及的高度,他把道德灾难降临于看到了光明却选择了黑暗的马克白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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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经典的戏剧也得去做改编,这是因为旧戏新说,得吻合时代的情绪,为的是让人类再一次认识自己。“我在改编剧本时大幅删除女性角色,但这个故事似乎并没有受到任何实质的影响。我将所有女性浓缩为一位女神,这就是死神的信使马克白夫人。她比男性演员更高大更强壮,犹如在奥齐耶里所发现的古老女性形象,身材修长、朦胧且高于一切”,在处理马克白夫人这一人物时,塞那选择了高挑的男性演员,比扮演马克白的演员还高,他把“她”视为一种控制力,一种悲剧发生的邪恶力量。这一悲剧力量的存在,也包含了三女巫。在剧中,当马克白夫人第一次问候马克白时,她使用的措辞与女巫们第一次问候马克白的异常相似。从这一个角度上来说,三女巫也纵容了马克白的疯狂。当然,三女巫可视为马克白内心的幻象。

优秀的戏剧对舞台设计有着更高的美学要求。塞那用十几米长的铁皮制作成长方形的桌子。桌子的平面树立起来就是森林或者高大的城墙,而放下来开会又变成权力的象征。当摆上酒杯,瞬间成为马克白的鸿门宴。一张桌子,不同的利用,产生不同的表述。来自狂欢节的暗示以及戏剧剧场的秘密操作,塞那营造了诡异的舞台空间,他甚至把舞台吊杆的灯具降到舞台上来,目的就是打破常规的灯光设计,让戏剧产生难度或者摆脱传统光影的束缚。这一行为可视为导演对当代心理学和美学的践行。就连剧中的道具,比如石头的利用,都是萨丁尼亚岛遍地石头的灵感触动。在剧情的发展中,当死掉一个人时,马克白就会用石头垒起来,它一方面象征墓碑,同时也暗示着马克白用杀戮建成自己的恐怖帝国。萨丁尼亚岛是一个石头之岛,导演让剧中的演员把石头当枕头来睡,用低音吟出“谋杀”,一种远古而神秘的戏剧语言就自然而生动地显现。马克白要杀死睡眠,这一意象,这一文学表达,异常出色。此版本的《马克白》台词没有那么多,这是因为导演把不少文字转化为视觉语言,同时也加快了戏剧的节奏。

显然,塞那的剧场声音是可以触摸的,它充满了光泽。首先,萨丁尼亚语就是古老、低沉但也散发强度的命运之音,其精彩之处凸显了戏剧过去的线状时间,也体现切身感悟的当下。此外,女巫的悉悉索索,与众不同的发声,都加剧了戏剧的神秘感。而演员现场敲打钢板的声效,还有透过摩擦沙砾制造出的重金属原始声响,物理空间与自觉世界,仿佛瞬间产生将要发生什么的张力,剧场的音效如荷尔蒙一般发作。包括马克白杀死国王那一幕,门卫听到敲门声,仿佛在敲地狱之门,声音的艺术处理飘荡出死亡的隐喻。在《马克白》一剧中,同时性与此刻发生的艺术效果比比皆是,如此,塞那聚导演、舞美、灯光及服装设计一身,做淋漓尽致的发挥,勇敢表达自我,完成了个人的整合美学。“没有一种力量可以鞭策我实现自己的意图,可是我跃跃欲试的野心,却不顾一切地驱着我去冒颠覆的危险”,剧中的台词。本来是马克白的自言自语,我觉得也可以用到导演的身上。没有对艺术的冒险之心,就没有萨丁尼亚语版的《马克白》。艺术家得发现自我,探索自我,在观众中竖起镜子,令这个时代的人看到更隐秘的情感,如此才有可能成就可能的经典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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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剧就是文学。《马克白》作为戏剧,高出的部分是文学的金字塔。“星星啊,收起你们的火焰,不要让光亮照见我的黑暗幽深的欲望;眼睛啊,看着这双手吧,不管干下什么你都要敢于面对”,《马克白》的诗歌之光,一直照亮着心灵的深渊。“熄灭了吧,熄灭了吧/短促的烛光/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一个在舞台上指手划脚的拙劣的伶人/登场片刻,就在无声无臭中悄然退下/它是一个愚人所讲的故事/充满着喧哗和骚动却找不到一点意义”,如此富有哲学的诗歌,萨丁尼亚语散发出琥珀般的情绪仍然是戏剧的魅力,这是因为经典的作品依然由时间来判决,尤其是当下美学时间的审视,那就是以戏剧的方式谈论现实,重新思考和创造,去拥抱新的艺术样式。

可以说,“萨丁尼亚语”和“形体剧场”是各自奇妙的翅膀,当塞那把翅膀安插到《马克白》身上,它飞得更为出色。因为,它符合我们熟悉的人生经验,有着令人惊喜的设计感,并且从陌生化的剧场飞过。如果它是新的飞行器,它就关乎这个流动不居的时代,关乎今天人的境况,关乎我们的命运,而飞出新的视野,才是当代艺术的美学转向。

 【作者】黄礼孩

【来源】南方农村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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